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名太小,许多人不熟悉,但辖村镇的名气特大,它叫陈炉。炉火陈列,由沟底到半山层递而上,每到暮色低垂,星月悬空或者阴云布天,远远望去,从瓷窑烧窑口的炭火,厂区路边的照明用灯,加上瓷窑顶上四棱烟囱喷发而出的火焰,汇聚成一片烟火通亮,三边山梁沉寂漆黑,唯独留出这一洼光辉,还有彻夜不眠的烧窑人。熟悉这种场景的日子我还不知道"炉山不夜"这个词。造词遣句是文化人的事,陈炉地盘上的文化人不是很多,专事宣扬七景八景的做派历史上陈炉也少有人做,关中道上人能晓得陈炉这两个字多是从吃饭桌上有蓝线花盘和手中端着灰白粗瓷老碗而知,景不景的,不是关心的重点。
母亲一度想圆了姑姑的心愿,把二哥过继过去给没有养育儿女的姑姑,心头掉下的肉给了别家总是于心不忍,先后提话了多少回,母亲终是没有狠心,这事到头还是摞了空。
姑姑是陈炉陶瓷厂的工人,职业是画碗,有关瓷器活的印象多是从她那留下来。陈炉街逢四逢九过集会,早上九点多饭后,母亲便会领着年幼的儿女跟会去,顺道看望住在上街的妹子,不巧姑姑没有下班,几个人蹲在红砖搭建的一人多高门楼前等,过了十二点,穿身蓝色劳动布衣头顶白色圆薄卫生帽的姑姑从坡顶上下班回来。
咣,一声,铁锁落下,门拴拉开,两扇黑漆木门闪向两边,惊得院里国光苹果村枝上几只麻雀振翅起来又落到窑面墙上叽叽喳喳。
姑姑进屋换衣洗手洗脸后,在浅黄色鼓肚茶壶中泡水,又倒入同色筒状茶碗,招呼跑了十里山路的笼子门户亲戚喝水,自己在灶火前忙火做午饭。
大人间手中干活边说话,小孩子眼睛瞅见稀罕一对摆在方桌上白瓷狮子,小心拢着舍不得丟手。姑姑见娃们稀罕,放话走时拿上,说是厂里烧的次品。姑姑能拿出来的多是这种公家要丢弃的东西,顺手拾回来送人,多数都很实用,如一个揉面盆,窑口火候不均,盆口歪斜,丑了点,不用掏钱,花点力气抱回来,一用多年。
走街里路费鞋底,不上就下,满路叉着碎瓷瓦片,太阳一照,晃眼,我们村里也是这般景象,只是早都没有了烧瓷行当,村中间废弃的一孔瓷窑,安上木门做了饲养室,后来又被扒掉,旧砖拆下垒了院墙,最后的一点地上遗存也没有了。
母亲说她也捏过瓷器,和外婆外爷一起挰勺子,做足够量,几家合伙凑到一起,装到门前大瓷窑去烧,到年头才能拿到毛票。出嫁后,再也没有摸过泥坯,也很少说话这些。烧瓷器一直是工人才能做的事,农民的本戏是种地,拽展本绳唱好本戏不想捎戏才是本份。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住在半山腰的村子周边到处是泉眼,大泉小泉东泉西泉名字嘴里往出冒,但陈炉街里缺水,到谁家去需要洗个脸,舀一脸盆底浅水,淹不住双手,撩湿擦脸,洗过后的水要洒在屋里地上,扫地时不起尘土。我一直住在村里三眼井边,雨水一多,水就溢出井口,即便旱久,井水也汪,从没有缺水概念,在陈炉街受到不同对待,从心眼里觉得他们在用水上皮薄吝啬。
后来到陈炉中学上学,发现学校专门配有一辆蓝色一三零卡车,驮着橡胶水包早晚往学校拉水,学校灶上免费供给的开水去迟了只能看见锅底厚厚黄锈。
老天爷多会眷顾缺水的陈炉,春夏秋时不时下场透雨。街里人把自家窑背杂草拔净,用碌碡搁光,收集雨水到大缸大盆洗洗涮涮,到冬日大雪,堆些白雪化在盆里,省了蔓来蔓去上老远水泉担水劳苦。
缺水的人家却干净异常。案板上架子上摆放的花坛黑罐品碗圆碟,进门反光耀眼,灶台上尘灰不沾,灶火口不剩灰烬。身上衣物也是上班一身下班一身换洗穿。我也常想,这么好的光景,母亲为啥下不了最后那一丁点儿决心呢。
逢到年前,父母使唤我们去水沟边挖白土,用镰刀刃削掉黄红色杂物,担回家在石面上晾干,装上一书包遇会时给姑家送。红砖窑墙根面墙经条刷沾白土水两遍甩打,透风透光后洁白无瑕,红是红砖,白是白墙。街道及周边居民没有亲戚在我们村的,借助熟人面情,要来几块白土,浇水泡上半晌,将自家门墙也刷半截,一家学着一家,到年上,户户院落宣净。
街道人家不养牛羊,蔬菜队里种少许小麦,空档时间多,下班后厂部时常电影,惹得周遭村庄碎娃听到风吹草动结队撵去看,大领小,看电影后黑灯瞎火逛了一回街。
陈炉下雪的日子特冷,桥山君山军台岭挡不住北风,呼啦啦刮个不停,落场大雪,避风处窖雪堆到几尺,光身子树股在风里东摇两摆,人冷得怕出门,盘腿坐在炕上说闲话抹花花,看牌人快眯瞪那会,院里一阵狗咬,几声咳嗽,挑起门帘,进来一个白花花脑袋。母亲拿起炕头条帚帮那人打落肩上头上雪花,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又急声说,脱了鞋,上炕,上炕,地上冷,炕上暖和。
邻里邻家冬日里常相互串门子,即便是大雪。一夜风起,鸡爪子厚雪封了路,却封不住腿脚。地势高气温低,中午太阳还未把雪晒开,又冻上了。往来的村民早上出门,官道上雪地踩出条路,曲曲弯弯看不到头,进村便没雪水忧虑,每家每户早早起身,赶着大人小娃把房前屋后路场地全扫净,路干爽爽从东头连到西头。
陈炉这地方,西片黄土双碑塬,东面一条东河川,南面一架石马山梁,围包了镇区街里。我们村子铺在石马山西,盘山而上有松树坡,松树坡上没有一棵松树,因山是石山土是坩土,存不了雨水,低低生些灌木丛,山下有黑土大片刺槐长得旺。双碑塬塬面比较平展,下通达市区,东河川出去连接富平县底店。陈炉一镇鸡鸣三县又是个胡同头,半工半农延续至今。
村里几院老地方在绵绵秋雨浸泡中坍塌,残砖土堆里生出楸树树股一指粗。人是窑楦子,楦子没了,也撑不住久远,风里雨里自然倒了。陈炉街里瓷窑后来因粗瓷不受欢迎,粗瓷大碗连耀县咸汤面馆也嫌弃,慢慢减了产量,炭火窑口一日少过一日,冷落了阵子。住户外出的更多,挂着铁锁双扇门常年紧闭的主家都进了城。街头小店开了门,老人饭后闲转夏里聚到阴凉下冬天靠在南墙里,点着纸烟说闲话。
在工作路途,接到母亲电话,说是昨夜里没睡好,心慌慌,问我这阵子忙不。我问她身子骨咋样,她说,没啥,娃什么时候放假?她有些想孙子了。我没有接话,只是说周末一定回去看他,电话那头语气舒坦了些许。
好几周都没有顾得上回去,天天晌响总被些有用无用的事占据,仿佛外面一切重要,家乡及家乡的人渐渐边缘化,殊不知在家父母日日惦念的都是心在石头上的儿女,只有在那一刻,才想通母亲当时为啥下不了最后一点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