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从西安回来，宁芳无心去黄山旅游，因为大学毕业时，和班里的同学去过一次。那时无忧无虑多么快乐，现在孤旅一人，情趣就太黯然了，更何况心事如堵。钱钢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也再没有说什么。宁芳回归到旧日生活节奏，原初的寂寞越积越厚，像大气压，刻意感觉时，胸闷如堵，忘记了便空空如也，若有若无。而心事都被开垦成一片等待的泥土，至于等待什么，反而成了宁芳心中玩味的一个看不见的气球，飘忽游移，同样的若有若无。

邻居来约宁芳打麻将，被她婉言拒绝了。葛小丽来电话约她上街，也仅仅是半天的白日梦游。而时间是一个永远饥饿的肠胃，为了填充，那怕是面对电脑屏幕，不著一字的两厢对证，静穆，空洞，虚无，麻木，也可以省却思索，摒弃意乱神迷的恍惚。

多多鸟突然提出的爱像一滴秋天的寒露，令宁芳一激灵，浑身从外到内都发生了颤抖，她用嘴用手都说不出话来。面对多多鸟的追问，宁芳选择了逃走。可是下了网后，历经三天的艰难抉择，宁芳坚强起来。决定要给多多鸟发一封邮件，但是平时珠玑一样的文字，突然变得如青杏满树，怎么也无法组合心中的话语。于是便鼓了勇气，继续上网，希冀用最直接的冲突，来打开荒诞的一幕。

然而不停的招呼，总不见多多鸟上线，忍不住用手机拨打那个从未动用过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宁芳小心翼翼地说：“是报社吗？你好，请找一下多多鸟。”说完，宁芳才发现自己犯糊涂了，忙补充说：“就是你们的美术编辑。”电话里传来叫人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脚步由弱到强，跟着一声粗重的方言很浓的男低音说：“喂，请问是哪能一位啊。”宁芳发怵了，这个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陌生，一点关系的感觉都找不到。但她还是贸然地问：“请问，您认识多多鸟吗？”仅仅停顿了片刻，就传来了惊喜，但明显是压抑着的回答。“我就是啊。是你，真的是你吗？”宁芳压低声音，不放心地问：“我是……”“你不就是月亮……月老师吗”宁芳察觉到多多鸟说话有点那个，便赶着说：“能联系上你真高兴，好多话想说，但电话不方便，咱们还是相约晚上八点在网上见好吗？”多多鸟提高了嗓音说：“没关系的，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宁芳心跳如鼓，拿在手里的手机抖若寒蝉，语气急急地说：“再没什么了，晚上见。”手机关上的瞬间，传来了多多鸟急促的“等一下”的声音。

关手机很简单，啪一下，刚刚还在说话的两个人，各自真实在一种概念里。宁芳却把自己推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前，墙上爬满了感情、命运、怀疑、惆怅、孤独、呐喊。这让宁芳对自己好生奇怪，打个电话会这么心虚，简直就是狼败。她当时就有点烦乱和懊悔，忍不住放嗓子“啊啊”长叫了一声。刘妈跑上楼来表示关心，宁芳眼里的惊恐被吓跑了。“没事的，我只是想喊一嗓子，野一下，痛快一下。”刘妈顺便问宁芳中午想吃点什么，一句话让她想起现在才是上午十时多。

中午吃饭中间，儿子打电话让宁芳周末去接他，还说是想家了。这个傻小子居然会说出这样女孩子话，宁芳近于干涸的家庭情愫又湿润起来。饭后，她躺在床上，越努力想睡越胡思乱想越清醒，后来在一通哈欠后，生命始由沉重而沉静，像混浊的水渐渐澄清了一样，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傍晚七点多，宁芳就上网了，和多多鸟的第一句话是：“上午真不好意思，打电话让你为难了吧。”跟着又玩笑说：“大男人说话算数，以后我可就是你的月老师了啊。”“那，以后我是你的什么呢？”这个家伙总爱抢上风头。“你当然就是我的弟子啦。”网上的宁芳和现实生活中的她判若两人，自信，圆滑，趣味，面对这种麻缠，总有办法可四两拨千斤。

宁芳责问多多鸟为什么近日不上网了？是不是为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后悔了？难为情了？还是……。多多鸟逐一而答，和宁芳的猜想大相径庭。宁芳高姿态地说：“大男人家，以后切勿轻言爱字，要知道其重如泰山，小心压坏了身体。”多多鸟说：“要说男女之爱，你是头一个听到我说出这个字的女人。我不认为自己无赖，因为这是出自我内心深处的真实表白。”宁芳庄重起来。“真的吗？那我可太幸福了。可是我拒绝了你会怎么样？我答应了你又会怎么样？这种爱的最终结果又会怎么样？”多多鸟说：“对自己心向往之的女人说出这个字，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如果遭拒绝，我会叹倒三峡，祸乱长江，封闭心灵，永不言爱。如果被接受，我将扶摇九天，揽明月入怀，与你激情一万年。”宁芳浑身都在微笑。“巧言令色，华而不实，我今天才算知道这两个成语的真实含意了。我不过是只想问你，这种爱如何具体到生活里。”

多多鸟似乎被难住了，等了一会才过来信息。“网络中的爱，本身是精神的产物。我一直以为生活最高境界是精神的阔大与富有。爱你，我一不图钱，二不图色，但图一份纯洁的感情，能在心灵深处被完美地拥有。具体到生活里，爱你与被你爱，会成为我们贫乏的人生路上一道风光万种的感情风景线。你想想这是多么美好又轻盈的好事啊。”宁芳没做多想，随口说：“爱是自私的，排他的，精神之爱也不能其外。如果我接受了，那不是对自己丈夫的背叛吗？同样，你能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儿女吗？”

多多鸟说：“这正是你我禀性相同，苦难一致的悲剧原因所在。不同在于，我与妻子是柴米油盐日子夫妻，味同嚼腊，无可奈何，死心塌地。而你与丈夫，就我的感觉，不过是物质富有，精神分离，感情压抑，矛盾凄迷，表面高贵，实则空虚的一对。我敢于脱‘形’而出，向你表白，是怕错失了这份难得的温情之遇。是怕自己精神苍老，追求枯竭。而你的接受，并不是背叛谁，也不会损害你现实的一切。相反，会是你生命的一种升华。对你的道德无伤大碍，对你的心灵之泉将是一份天赐的补给。如此纯纯粹粹，何乐而不为呢。再说，网络中发芽的感情，如同梦的变异，是个人隐秘心理通过文字演出的一折温柔说爱的喜剧，它能养颜青春，补给心灵，丰富人性，你说对不对啊？”

宁芳阅完这段大话，觉得很有道理，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真佩服你诗一样的思维逻辑，你说我该怎么办，才不会辱没了如此殊荣。”多多鸟胸有成竹说：“情分与人无尽期，我最欣赏缠绵绯恻，温情脉脉的爱。让我们先从彼此的称谓的改变开始如何？”宁芳对着电脑莞尔一笑，故意说：“我高山反应，大脑缺氧，理解不了你的话了。”多多鸟说：“亲爱的老婆，你太聪明了。为了隆重我们的爱，请赏赐一句对我的爱称吧。求你了。”这是一种别扭的开心令人刺激，宁芳说：“好酸，让人牙啮受不了了。”多多鸟说：“这么亲昵的话，不能令你肉软骨稣，神魂颠倒已经够令人遗憾了。怎么还会有酸的感觉。唉，都说万事开头难，慢慢的你会尝到甜美的味道的。”宁芳说：“老朋友，对不起啊，请给我点时间，让我先把自己乱无头绪的心事理清后，再与你寻找甜美的感觉，好吗？”“好事多磨，当然可以啦。”多多鸟言语中又玩劣起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烦心事，说出来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或者出个上上策也好啊。毕竟，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缘分已动，近于精神上的一家人了。”

接下来两人一会儿戏聊，一会认真，近十二点始互相道别下线。宁芳感到身体酸困，心想正好睡个舒服觉，谁知头一挨枕头，心事开始了乱云飞渡，想前思后，不由自主，直到横下一条心，才迷迷糊糊入了睡。

早晨醒来，宁芳胡乱吃了点刘妈做的早点，镜子里看见自己两眼圈发乌，也没理会，用新买的手机给钱钢办公室打电话，第一次没人接，赌气再拨，有个男人接起说钱总还没来。宁芳用外人身份问钱总去了什么地方，今天上班吗？对方回答说：“大概是回家了吧，没听说过出门。应该很快会来的，您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吗？”宁芳表示了谢意，挂断电话，就匆匆着装外出，打面的径直来到浦东自家的公司大门口。见马路斜对面树荫下，有一处冷饮摊，宁芳过去要了一杯饮料，借口坐下，压低了帽沿，擦亮了墨镜戴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公司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