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开始泛黄的那个秋天,父亲往青瓷花瓶里插了最后一支白玫瑰。
每周日清晨,楼下油条摊飘来的香气总会准时漫进窗缝。父亲趿着布鞋的踢踏声会先落在木楼梯上,接着是塑料袋沙沙作响。"晓棠,豆浆要凉了。"他总爱用报纸卷成筒敲我的门,袖口沾着炸油条的面粉,像落在深蓝工装上的初雪。
母亲这时多半在厨房哼越剧,水汽氤氲里她绾起的发髻会散下几缕,随着《红楼梦》的调子轻轻摇晃。案板上的面团被她揉得发亮,窗台上那盆蟹爪兰探进晨光,在蒸汽里开得不管不顾。
直到CT检查单像片枯叶飘进我们的生活。
父亲开始频繁"出差",深夜里我常听见母亲在浴室压抑的抽泣。餐桌上糖醋排骨的甜香渐渐被消毒水气味取代,母亲眼下的青影越来越重,连那盆蟹爪兰都蔫了半边。
"这个月生活费。"母亲递来的信封越来越薄,指尖还留着当铺的印泥。我看着她悄悄褪下翡翠镯子,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嫁妆,从前连洗碗都要先摘下来的。
父亲的工装再没沾过面粉,倒开始带着医院走廊的来苏水味。有天深夜我撞见他蹲在楼道里呕吐,月光照着他后颈新出现的褐斑,像片片凋零的梧桐叶。
"你爸单位要派他去深圳。"母亲说这话时正给我盛汤,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汤里飘着两片薄得透光的冬瓜,我想起上周路过肿瘤医院时,瞥见父亲在长椅上啃冷馒头。
我开始把打工挣的钱塞进饼干盒,藏在衣柜最深处。咖啡馆的拿铁香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在记忆里发酵成某种酸涩的东西。母亲的首饰盒日渐空荡,有天我发现她偷偷拔下了结婚金戒。
变故发生在冬至那天。父亲说要赶早班火车,却把止痛片撒了一地。我蹲下去捡时,看见行李箱里塞着住院用的尿垫。母亲突然冲过来夺走箱子,指甲在我手背划出红痕。
"你们到底在瞒我什么!"我的喊声震落了窗台的蟹爪兰。花盆碎裂的声响里,父亲弯腰去捡瓷片,我这才发现他的脊梁已经佝偻成问号。
后来我们不再同桌吃饭。母亲总把饭菜留在锅里,父亲回家越来越晚。直到某个雨夜,急诊室的电话刺破黑暗,母亲打翻的玻璃杯在瓷砖上迸裂成星。
太平间白炽灯下,父亲的工装终于不再带有任何气味。母亲颤抖着抚过他凹陷的脸颊,我这才看见她无名指上深深的戒痕。护士递来遗物时,塑料腕带上的"胃癌晚期"刺得人眼眶生疼。
葬礼那日,母亲打开了父亲总锁着的抽屉。病历本下压着存折,余额栏的数字让我们同时屏住呼吸——整整二十万存款,日期停留在他确诊那天。存折边缘有被泪水晕开的蓝墨迹,像朵未开败的蓝玫瑰。
衣柜深处的饼干盒突然变得滚烫。当我把攒下的八千块倒在餐桌上时,硬币在晨曦中叮当作响。母亲从青瓷花瓶里取出泛黄的信纸,父亲的字迹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月如,医生说还能撑半年,化疗费够你们娘俩过两年了。阳台月季该换土了,记得..."
秋风卷着梧桐叶扑在窗上,那盆重新开花的蟹爪兰正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