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姑娘(十)

家里人肯定是乐意我回会的,哪怕不是创业,在家找个班上也好,离家近,爸妈心安。但要钱这事有些耻于出口。倒不是担心小雨会拒绝,我们是夫妻,谁又不会帮谁呢。没准我还会跟她一起去放羊,这也不是什么让我为难的事。

晚上的热水澡洗的舒服,一整个身心愉悦。

我回到卧室,里面的灯关着在,有些昏暗,但窗外的月亮大,隐隐能看到些东西,窗帘,床,还有床上的小雨,弓着身子在被子里严严实实。我准备把灯打开,手刚探过去又连忙缩了回来,蹑手蹑脚的爬上了床。

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周围的环境好像都变得明亮了些,我细细听着小雨的喘息声,很安详,平稳,想来刚进入梦乡没多久。我把手捂得热乎了些,伸进小雨的被子里,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触碰的一瞬间,我觉察到有一丝颤抖,极其细微,跟眨眼一般,过后又分不清颤抖得到底是她还是我。

“小雨,想跟我回湖北吗?那里也可以放羊。”我凑了凑枕头旁边的那散黑发,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回去。”小雨不假思索。

“爹妈都挺想咱两的。”

小雨一不小心笑出了声。马上又开口道:“今年回去又要带些香肠过来吗?”

“不了,今年我让他们晒了点塘鲤鱼。”

“那还可以做菜花鱼蒸蛋。”小雨停了一会儿,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个菜名。现在她的眼睛应该是睁开的,看着窗外的白月亮。

“那我们年后就不过来了吧。”

“在家能做什么?那边好找工作吗?”

“在这里不也是躺着吗?”我用手轻轻的拍。“爸妈年纪也大了,回去还能有个照应。”

这话显得言不由衷,如果真这么想过,当初我也就不会出来,天寒地冻背井离乡的滋味,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温床呢,这些年为了自己的一点虚荣脸面倒是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还有真正需要跟小雨商讨的话,在内心吱呜了半天,却一直没溜出口,我轻嘘,气从鼻孔里悠了出来。

“你是想要钱吗?回去开个小店?”小雨把身子正了过来说。

“我要你的钱干嘛?”我有些惊愕,这话不该从小雨的口中起头,“那是你的钱,我不会要的。”我仍旧做着姿态,但手掌已经从小雨的弱肩上滑落了下来。

“这样啊,我以为你找我要钱的。”小雨好像缓了口气。

“那我要是管你要,你会给吗?”我一边打趣,一边反问。

“不会。”

“你难得这么肯定。”

我转身,背对着小雨,用手拽了拽棉被,埋着嘴唇跟下巴,整间卧室又重归寂静。再过一会,腥臭味扑鼻而来,即使睡两床被子,都令人作呕。时间在冥冥之中度过,心头也渐渐涌起怒火。身旁躺着的人,她散发出来的恶臭让我糟心,这一会儿厌恶至极,连花露水都懒得拿出来喷,那玩意救不了见鬼的她,更安抚不了抓马的我。

我辗转几周后,缓缓靠在床头柜上,伸手打开卧室的灯,有些刺眼。

“你不能去洗澡吗?”

小雨不理睬。

“说话啊,你闻不到有多臭是吧。”

小雨不理睬。

“你真是见了鬼了,你吃屎去吧,拉不到客的婊子。”

小雨不理睬。

“你要逼疯我吗?”我怒火中烧,整个心脏在体内狂乱地跳。

小雨不理睬,把身子转了过去。

我用手猛砸了一下床柜,声响让人害怕,整张手带点麻痹,连脑海里还回响着嗡嗡地声音,这一下倒让心里好受的多。我昂着头,静静念了声:“那就都别睡了。”

我起身,穿好衣服鞋袜,调整像战备状态,半边膝盖磕在床尾的垫子上,用手猛地一抽,把小雨身上裹着的被子扒到了地板上。

这一刻仿佛有无数的乌黑细蝇,往我七窍里面翻涌,形容不出的恐怖,腥,酸,馊,苦,是那种死老鼠都比不上的味,我没有掘过坟,但如果凑近那些土葬的棺材里面闻一闻,还必须是那些得了什么疫病死的,腐烂成脓水的,和那个味比起来,我想应该差不多。

眼中女人浑身赤裸,亮光也不能让她褐黄的肌肤变得白净,两小颗乳头黝黑,干瘪,像个男人。阴道上没有一点毛,两片松弛的肌肉韧带瞧的显眼,这是她的职业病,跟枯叶一样的外阴跟真金白银一起附赠与她。大小腿上皴裂起皮,像密密麻麻的线条铺在上面。全部身体如同一个荒土坡,泥泞,苍凉。她把眼睛慢慢睁开,没有丝毫慌乱的看着我,很平淡。这不稀奇,她已经习惯了在别人眼球中呈现出她的赤身裸体。

小雨平静的反馈令我不知所措,像一立杆子蹙在原地傻楞着。

“你给我起来,去洗澡!”我大声吼叫。

小雨不理会,搂着自己的双臂,又闭上眼睛,哪怕是正眼瞧瞧我这暴躁荒唐的模样也好,可她没有,在她心目中我到底是个什么。

“老子今天非得让你洗不可。”

我上前拽住小雨的胳膊,到这个时候她才有了反应,紧紧皱着眉头,用另外一个手推搡着我的前臂,可她柔弱,轻。我后腰用力一抽,她半边身子就起来了,跟个提线木偶一样。尽管力量悬殊,小雨依旧反抗,不论我怎么拉拽,她的屁股上就像长了一团铁,牢牢的焊在床垫上。

“起来!给我起来!”我边拉边吼。

小雨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头柜,我在一旁生拉硬拽。床腿,靠柜,在墙上,地上,摩擦,碰撞,咯吱作响。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这间卧室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就让外面那轮印在绿玻璃上的皎月开开眼。

床头柜被我拉着小雨拽了出来,几乎快要散架,可那只瘦弱的手臂就是松不开,我用力捏着小雨的另一支手腕,受不了疼她自然也就放开了。我的指甲盖很长,都快要嵌到她腕子的皮肉当中,上面已经显出些浅淡血丝,再一边用力,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小雨像个植物人一样,感受不到手腕上的疼痛,任凭我如何捏掐,死活不松开扒着床板的那只手。

“今天就是连着整张床一起我都要给你抬到浴室。我要把你身上的那些乌烟瘴气统统冲刷干净。”我吼叫。接着放开手,猛地向床头柜上那只瘦弱的手砸去,不偏不倚,尺骨正好敲击在那张手背上。小雨的手颤抖了,我听到了一个异常的声音,也跟着颤抖。是我小时候玩皮筋,弹到最大时突然断掉的声音,也是弯竹片时突然断掉的声音,和这两种声音很像。我猜想应是隔着小雨的手把靠背打破了,那张破旧发黄的靠背,睡觉时稍稍偏头都会引起点回应。

“你!混蛋玩意儿,你怎么不躲!”我咆哮,“你麻木不仁!你二货!智障!”接着又重重一脚踹在床头柜上,穿了个窟窿,我绊了一下才把整个脚抽出来,顺带着些零碎的木片,木屑,落在床单上。

我以为小雨会哭喊,会咆叫,或者指责谩骂我,但统统没有,只是像两潭黑井一样的眼睛闪了闪,掠过一丝惊慌,这已经让我心头宽慰许多,她怕了,她在害怕我,这种滋味好不快活。可她那有了些浮肿的手,经过小间软绵后更加用力,似乎将浑身的气力都汇聚在了那儿。

“说话!说话!”我把脚踩在床上,俯身对着小雨。

尽管没发出任何理睬,但依旧能感受到小雨心中的波澜,我再凑近,伸手扒拉着靠背上的那只手。很轻易地,跟看上去的那种撕裂感不一样,整张手完全是松懈的状态,一拽就下来了。接着我将小雨整个身子托起来,牢牢的束住,往外面走。这会儿突然听见门外的哗啦声响,是小鸟在挠门,声音不大,但节奏激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从我听到开始便一直未停歇。

小雨还在挣扎,但已经没了什么气力,尽管如此,折腾起来也是费力,如若不是脑袋里的羞与怒,恐怕我早就瘫床上了,现在的小雨就跟个尸体一样。我记得大上学那会儿,被骗到殡仪馆兼职抬尸体,那家伙一动不动,也不是什么肥胖人,骨瘦嶙峋的,但重的很,两个人抬着就跟挑一大缸水一样。何况现在一个人,抬一副尸体般的活人。喘息间,小雨一屁股躺在冰凉的地上。

我也不再吼叫,疲累了。静静地看她在地上赤裸的模样,又还能抵御冰冷瓷砖几久呢。

坐在床尾,从口袋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再起身把门打开,刚张开一条缝,小鸟便从缝中钻了进来,它看见了在地上凌乱的小雨,一边蹑手蹑脚绕圈,一边发着委屈的嘶叫。叫了一会儿后停了下来,慢慢爬到小雨的胸膛上依偎着,再用软毛脑袋,耳朵,抵着小雨的下巴,悄悄伸出粉红的舌尖轻轻在小雨的皮肤上舔舐着。小雨缓缓歪着头,看向它,两者忧郁的眼神一模一样。

床尾烟雾缭绕,屡屡苍白正在告慰我的抓马。灰褐烟灰落在指缝之间,又坠落在卧室地板上,我抬手最后抽上一口,将烟头狠砸,静静看着那团翻了几个跟头的温暖红点,在寒冷的冬天里没人会阻止它放光放热。

“起来,洗澡。”我站起身,脚尖前面就是小雨的脑袋,四周细发披散。

小雨没理会我,接下来我也不想说话了,再张口就得是问候她祖宗了。

我弯下腰,准备抓住小雨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出去。突然小雨睁开眼睛,猛地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就连身上的猫也被这一下抽得翻滚下来。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隐隐发抖,我愣住了,脸上没有火辣辣的疼痛,但心脏就像被扎进去数万根钢针,形同刀绞,支离破碎。

她怎么可能,她怎么敢动手打我。

小雨早就不是小雨了,已经不再是我那位温柔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妻子了。

“疯了,你疯了,没人要的婊子。”我虚软在地上,麻木地靠着门框,嘴里吱呜出的一句话也没人能听清。冷风从阳台外面席卷过来,很冷,很凉。

被风吹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一记。我起身默默关上门,留小雨和猫在房间里。拿了个水桶到浴室,冷水热水一起往里面灌着,哗哗作响。等到桶里满满当当,我端起来往卧室靠近。开门前我还幻想,小雨该是回到了床上,地上太冷了。但这不会阻碍我的行动,不论在哪里,手里的这盆水都会浇到她的身上,看她还有什么破不了的金钟罩。

我推门进去,小雨还躺在地上,安然的闭着双眼,怀中卧着的小鸟看见我手里荡悠的热水,慌乱逃到一边,后退远远。所有画面都没有惊扰到小雨,仍旧沉寂着双眼,她在享受,在融入这个冰凉的地面。

我把水桶抬到她身上,这会儿她才微弱地睁开眼睛。

半空中的水一股落在小雨身上,避无可避。从一片瀑布再到无数个水滴从小雨的皮肤上滑落,飞溅。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多多莲花在眼下绽放,花蕊上还冒出腾腾热浪。整个时间,空间被暂停,放大。月亮不忍在旁观赏,已经从窗户上划走,再看过去除了一片漆黑,还有昏黄的一面镜子,里面有一张木床,一斜靠背,两滩被褥,一烂水洼,一只白猫,两个活人。

“哈哈哈哈。”

我站在水洼中大笑。

小雨站起身来闷不做声,一双赤脚还站在地上,她擦干脸上的水渍,眼皮快合成一条缝,看不清里头的眼球是什么颜色。小雨也正眼看我,径直走出去,打开客厅灯,倒阳台取了衣物,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就连身上的水也来不急擦干,裹满浑身后便轻轻出门。

我把被子拉到客厅沙发上,卧室的床已经睡不成了,夜里也不想在收拾折腾,泄了口气后整个人都疲惫了。我瘫在沙发上,嘴里叼的烟一根接一根。我望向外面的夜,眼神被定在那里,不易挪开。我慢慢合上眼,把头和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脑里在感叹这北冬的夜晚又冷又长又空荡,是时候回到故乡了。

我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里面泛着晶亮的灯光,懊悔拨不开层层荆棘的丧气之躯,懊悔只存在我悲哀双瞳中的世界,还有一双手,两只脚,都沉沦在这片阴霾沼泽之中,再无法重见光明。还有那只囚笼里生长的麻雀,我还妄想着与她游戏,可恨四周的钢筋铁壁竟将她滋生出无数片闪耀着自由光辉的羽毛。终究还是游戏了一轮,直到麻雀飞走时我伸手薅下羽毛几片,白色,还是白色。我昏昏沉睡着。

夜晚不易睡得深沉,待到天空吐白,周身才显得安逸。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辰,整张沙发一震,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我身体一抽,猛的睁开眼,一盆吊兰就碎在头边。

小雨站在面前,右手停在衣角位置,隐隐发抖。憔悴的面容,凌乱的发线,如同飘在空中的孤零野鬼,还有旁边炸开的瓦片和黑土,草根,把我吓破了胆。

“你,你...”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心脏跳的激烈.,我伸手在脸上,头上摸了一遍,才感受到土块溅在身上的疼痛,心悸的看着旁边破碎的瓷盆,再偏一点今天就能见到爷爷了,我是很想他,但也不用顶着个花盆去见面。

小雨整双眼睛通红,是吸血鬼,是杀人犯,来索我命了。好一半天没缓过神来,看见小雨突然挪动了步子朝近,吓得我窜溜起来,等不及找鞋就靠远一边。她过去把吊兰拾起来,连着土,根,一块捏巴缠绕成一坨,最后塞进口袋。

“你疯了吗。”我小声念。

小雨不理会我,在这个小世界里我也终究成了一滩空气。

我走向餐桌,看着上面的残羹,陷入沉思,世界也安静了,而我站在那儿跟漏了气的皮球一样虚弱。明明睡了一觉,却还是无精打采,身体软弱无力,仅用脸颊上的肉都能感受到双目之空洞,听里面风声回响。我再次瘫软,坐在餐椅上,拇指尖不自觉在桌面轻蹭,再看碗口上面的一粒粒米,渐变油痕,陶瓷碗,榆木筷,还有我倾心去营造的小世界,荒唐也好,变态也罢,还是崩塌了。我不敢相像自己有多惨,是伤心,还是抱憾,愤怒。好像都不是,这副模样我在别处见到过,深刻,同样滑稽。那天在小雨的嘉兴老家,男人靠在门口,也是这般,我的那位好岳父,我不该耻笑他,如今却变得一摸一样。

茫然中听见肚子响了一声,但没什么饥饿感。回过神来又觉狭隘的房子里少了点什么,我记不清了,应当不会是重要的东西。

“喂,公安局吗,这里要杀人了。”

我还在想到底少了个什么,突然听见小雨在房间里的电话,吓得浑身一颤,我赶紧把厨房门关上,跑过去盯着她。

“你发神经啊?闹够了没有!”,“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大声呵斥。

小雨什么都没说,也不回头看着我。坐在床上,背身望着窗外,砖瓦上面停了三两麻雀,听不见叽喳的叫唤声,偶尔能看见它们的翅膀乍一下,小喙点一下。有时候起阵微风,它们的小脑袋也会左右摆动,就像挂钟上跳动的秒针。

我摸不清小雨要做什么,但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难以言表。心绪回到了2012年,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临近那天我仰在焦黄的野地上等待那未知的毁灭。而如今眼中的这片世界也不过旷野上的苍茫,荒芜,目光所及的色彩都变得黯淡,床上坐立的背影也逐渐幻化空虚。

约莫一刻钟,我听警笛的轰鸣声,在整片建筑物中回荡,再接着,门外的楼道里传来沉稳迅捷的脚步声。我杵在原地倾听思索,这时候又传来了指关节在门板上磕碰的叮咚声。我连忙过去开门。

“你好,我们刚刚接到小雨女士的报案。这边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还没有开口,三位身着端庄制服的警察就已经盯着沙发周围的狼藉了,紧接着又把周围环境中的所有浏览了一遍。我神态中有些尴尬,开口道:“不好意思啊,就是家庭纠纷,还麻烦你们跑了一趟。”

“我们先了解情况,会帮你们调解矛盾的。”警察朝我挥挥手。

我连忙去接了三杯热茶,招呼警察坐下。小雨这个时候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依旧蓬头垢面。

“我的男人家暴,请你们把他抓起来。”

我听见小雨的话,手里的热茶差点泼出来,半边脸都开始抽动。

“小雨,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我赶紧走到小雨旁边,无辜诧异的看着她。

“警察别听她瞎说,没有这回事的,她爱说些荒唐的话。”我挤出一个微笑。

小雨这时候从包里拿出了一张CT诊断报告,指给警察看。同时我也吃了一惊,右手上两根掌骨断裂,还有软组织,也受到不小的创伤。

“夫妻之间要以和为贵,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警察指责我。

这时候我已经被吓得支支吾吾解释不出话来。原来我以为是床板破碎的声音,从没意识到断裂的那一声是出自小雨的手,这下遭殃了。

“小雨,小雨,你别这样,你知道我的,这么多年就吵过今天一回,怎么可能有心伤害你,”我在小雨后面委屈求全,“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定要原谅我。”

“警察,我不打算谅解他,需要怎么处理?”小雨没有理会我,平静的向警察问话。

“你可以到专业的鉴定机构去做伤情鉴定,性质严重可以提起诉讼,”警察看了看小雨,又观察着我的模样,“夫妻之前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心里有什么隔阂讲出来就好,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是过不下去,要以和为贵。”

“听见没!你要是再敢动手,就对你不客气。”警察向我吼,我知道那是在告慰着小雨,便一言不发。反倒是沉默,将我罪行铁板钉钉。

“警察说的是,我一定改过自新。”看向小雨的眼神变得宠溺。

“不,后面我不会跟他继续生活在一起了。”小雨斩钉截铁,“请你们把他带走。”

“小雨,你!”我很羞愧,小雨口中的话不怎么触动我,但让外人听见了难免被戳脊梁骨,难以想象这么多年的夫妻到底是怎么当的。哪怕闹得头破血流,但绝不该是这个态度。没有恨意,也没有柔情,只有面对陌人的以牙还牙。

“难道你不相信他会变好吗?”警察们还在劝导小雨。

“我会,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昨天晚上只是误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连忙接上话。

“请你们把他带走,我被家暴,受伤了,难道连你们也要伤害我吗!”小雨突然激动起来,“你们还要让我断几根骨头,都要欺负我吗?就连你们也要欺负我。”

小雨的声音和身躯渐渐开始颤抖,这副模样让脑海里的我感到罪孽深重,同时也给警察将上军,退无可退,劝无可劝。

我扭身坐在椅子上,小鸟应该也被三位警察震慑住,不知道躲在哪儿,半天没见着身影。我再望着阳台外的景致,半晌后开口:“不必劝了,我认罪。”

这或许是我说过最硬气的话了。

“那我们先对他进行治安拘留,如果后面想好了都可以到监管支队进行调解。”

三位警察也起身,对小雨宽慰道。随后便走向我,没有掏出手铐,也没有推搡。我自觉的站起来,目光看了看包旁边的那张诊断报告,还有CT上面断成四截的掌骨。再动身回眸之际,瞅见了包里的一张白色名片,上面清楚印着精神科宋医生的大字,我还以为这是我留下的。

没有什么要犹豫了,我跟三位警察一起跃过门槛,在楼道中最后往回看,亮堂的家里,都变得陌生,就像以前从来没有住在这里,唯独那个摇摇欲坠的淡黄身影,还立在那儿,也没说话,也没回头看。我扭头,往楼下踏着零碎步子,直到进入温暖的警车里。今天那个坐在巷道中间的老大爷,不知道为何,也不跟我打招呼了,反倒是我,热情礼貌地冲他微笑着。

警察带我到医院体检,手续都下来后我就被送往市里面的拘留所。直到进外牢大门,警察才在车里给我戴上手铐,腕上冰凉,心里头倒是平淡,没什么挂念的。我下车,两个警察往哪里送,我就往哪里走,一直到登记问话之后,就换了另外两位狱警,押着我往内牢走,一共经过了五道门,最后给我安排了一张床,十五人的大通铺。走的时候狱警又给我讲了讲规矩,饭点,热水点,一周有两次探视的机会之类的。

我都无所谓了,平静的躺在铺上,疲累得很,只想睡一觉,也没有搭理旁边狱友的话。

除了不能抽烟,所里面到让我安逸的很,什么活都不用干,更不用操什么心。一直晃到第三天,出完早操之后狱警找到我,说是有人探视,又给我再饭卡里充了钱,这可以买点威化饼干了,这两天饿了我总是蹭别人的。

狱警告诉我有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路上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激动,羞愧,后悔,委屈,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但心头最思索的,不过于玻璃罩外那个探视我的人。肯定不是小雨,如果是她我现在该被放出去,而不是探视,到不至于过来冷嘲热讽一番。至于爸妈的话,小雨不会跟他们联系,应该得不到我关进来的消息。我想不到是谁。

狱警给我打开房门,站在一旁守候。

我一眼过去,有些诧异,对面坐着的女人是赵医生。她看着我过来,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也没有笑。

“你怎么来了?”我慢慢落在椅子上,拿起座机放在耳边。

“她托我来看看你。”

“你还真是个人闲人,什么事都接。”

“本来我不想跑这一趟的,远还偏,”女人撩了下头发,“小雨一直叮嘱我才会来。”

“有什么话他不会自己过来说吗?”我嗤笑,“怎么,把我整到这里让她这个当妻子的羞愧了?”

“说句公道话,你在这里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我是她,你都不会再拘留所里,该是下农场了。”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她。”我白了一眼,又说:“你要说什么快点说,就三十分钟。”

“她要跟你离婚。”

“同意,出来就离。”

“这么爽快,我以为会是剥皮抽筋的难度。”

“我可不是那个坏心眼的主人。”

“所以你这个好心眼的主人,一直以来都在强奸她的灵魂。”

“起码我能跟她在一起,跟她结婚,你问问她,还有别的男人要她吗?”我有些生气,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将电话线拉长,靠了上去。“现在有点钱了,立牌坊了,还把我踹了。你告诉她,我唾弃她。食碗米,翻碗底的家伙。”

“你倒是把自己的那些肮脏埋藏的深,难道没有你她就活不下去了吗?换句话说,你有真正爱过小雨吗?哪怕是窒息的爱,有吗?你从来没有认可过这段婚姻,也从来没有尊重过她。当然这不见怪,因为你连自己都不会尊重。”

“一个妓女凭什么要让我爱的窒息。”

“所有你要把她跟你禁锢在一起,你想的多好,可凭什么呢?”

我无言以对,静静的听,整个大脑被女人的几句话填满,从耳根中蔓延出来。

“你有相当明确的认知,可你从不尊重心底的那些追求与祈盼,认知终将变得狭隘,哪怕你麻木,绝望都好,做一条咸鱼。但你这条咸鱼还非要往深渊漩涡里面游,还拼命的游。”

我沉默。

“我想你一定不甘心,好不容易营造的深渊,好不容易在深渊里面遇到的另外一条鱼,竟然逃走了,你很意外吧。”

“对,这一点我很意外,现在都无法相信。”

“所以你认准了她,认准了她会是一条比你还弱小的咸鱼,这太难得了。”

“没想到她是一条长得像咸鱼的鲸鱼。”

“是啊,我真替她高兴,她太强大了。不光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医生。”

“那她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你特别,特别的要求低,小雨还以为得到了救赎,到后来才知道又是一场噩梦。”

“还是看清了这场梦。”

“谁都能看清,睡都能醒来。不过你心太狠了,哪怕噩梦已经破灭了,还要强迫着自己再次进入,任谁都叫不醒。”

我还在沉思,门口的狱警提醒我探视时间到了。

我看着对面的女人,直勾勾的对视,终于情愿她透视过我身体,一丝不挂的呆坐。

电话那头传来了最后一句声音。“把你关进来是个小小的惩戒,我想小雨也不会再为难你了。好自为之。”

“嗯。”

我回头,不想看女人离去的背影,跟随狱警一同离开。

在监管中心呆了两周,最后一天的清晨,狱警领我出去,签完字,换上进来时的衣物,还有存在铁柜里的手机与香烟。站在门口,我给狱警递了一支烟,烟卷上已经皱皱巴巴。

“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抽烟,你绕着围墙往后面走就能看见公交车站,回家好好过日子,劳改不打烊,但别在来啦。”狱警庄重说,手指了指右边的道路,示意我。

我没有回头看,没有留念。

仰首往大道上走,指尖散发出的白烟在眼前缭绕,路上除了我也看不见别的人影,隔着广袤的稻田只有一两栋白色房屋,这时候太阳还升的不高,旁边数不清的树叶尖上挂着晶莹露珠。耳边时常听见未知的动物声响,或许是丛里的小野鸡。那些清脆奇异的声响再融合大院里驻军的口号声,听起来都不显得喧嚣,依旧宁静安逸。

我到车站等了小会儿,一辆空荡的公交驶过来,我没有看是那一路,也不知道要途径哪里,总之上了车,坐在最后一排闭上眼睛。等到在睁开眼时,车里零零散散坐上了几位,我的心里好受些。再路过一座繁华小镇我便下车了。

“师傅,我到老化工家属小区,走吗?”我站在路边拦了辆的士。

“那地有点偏,回来拉不到客,给六十块。”

我拉开后座车门,往家的方向驶。心里头还不知道那个家,那个屋子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小雨还会做好饭等我回家一起吃吗,好像许久没有体会了,既留恋又回味。大半个钟的路程,我到了小区楼下,再踏上这块土地,眼里的风光都变了。入冬了,树叶终究还是枯黄了,也没有绿化工给它们刷上一层白漆保暖,可能忘了吧,我走近摸了摸树干上面裂开的皮片,有些薄薄的,中间就像只牵了一根蛛线,碰一碰便掉了下去,跟地上枯黄的树叶不一样,坠落就是一瞬间,脑海里联想不到那些美丽的画面。

我轻轻上楼,脑袋里一片空白,很快就站在了那张熟悉的大门口。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扭了扭把手,门锁着在。我弯腰从地毯下面找到了两把钥匙,想来小雨也离开这里了。

我进门,里面陈列依旧,餐桌上的残羹也依旧,只是沙发那边的泥土,碎块都清理干净了。我走进卧室,被子都叠好了放在床上,还有那扇床头柜,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只是上面的那一脚咕隆,瞧着扎眼。

我看见枕头上的一封手书,是小雨留给我的。

先生,我把小鸟放走了,它真是个可怜的猫,出生的时候被关在笼子里为宠物店活,接到家里后又为你而活,我给了它一个自由的世界,尽管它会饿死在路边,总不至于残忍的将它囚禁着。你可意想不到?心中的那只麻雀终于还是啄断你手中的那支细绳,再不能由你支配。你好可恶又可笑。不过我还是很惊讶,你在极度厌恶的条件下能跟我生活这么久,想来本质上你与我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类人,不过差的是我从降生开始就注定要挣扎着过活,而你不是。这不怨你,只是你口中红树林,不论是谁落在这里,都会这样。曾经我逃离了这片红树林,再也闻不见那些乌烟瘴气,见不到那些毒虫毒鼠。迎接来的是一片纯净的天空,这里什么污秽都不会有,也什么都没有。我在饥饿中感受到了宁静,我很痛苦,痛苦地占有这一整片苍白天地,我想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你早就沉沦在寒铁锁链之中,快乐伤怀都好也罢。

我点开手机。

“你现在在哪里?”

“锡林郭勒。”

挂断电话,耳边听见金钵的响声。

“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掌上明珠,光耀大千。智慧音里,吉祥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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