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不是唯一一个。”
“除了祁兰，同样被陛下盯上的，还有曲彷。”
芪娴犹豫良久，默默垂下了头。
一帘烛火外的小凤麟一言不发，只是泪眼婆娑凝望着她。然而，冥冥中，她却不由得信了这话。
这些年来，莫名的，她仿佛一直知道大监之死的背后定有人暗中推了一把！只是，这些年疑来疑去，自己却从未想过那个人竟是父皇！——那个在自己出生前便与大监一起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老者。
“其实……对于此事，你也无需过于自责。陛下对曲彷的怀疑绝非一日而积，你入机关阁只是一个他自求解脱的契机罢了。”
芪娴眼中显出浑浊而朦胧的神色，若离看不甚懂，却只觉那其中毕毕剥剥的烛火神秘而晦涩。
“小公主可还记得他在陛下面前为你作保么？”
若离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自从他站出身来与陛下当面对峙的那一刻，他便已决定了……”
“他很清楚，那是一条不归路。”
“他也知道，既已选择在陛下面前暴露身份，即便是公也没法救了。”
芪娴顿了下，眼中的神色很复杂。本以为忘却了便不再见了不再想了，却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当那曾经无数旧人旧事再次浮于脑海，一时间竟是无尽的留恋混杂着述不尽的万千感慨……
然而今日，他们皆因面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一个个离开了人世……他们未曾来得及说声再见——就像面前的她——亦未曾有一刻能够真正感同身受地听懂了自己哪怕一句掏心掏肺的话！
“所以……”芪娴垂眸苦笑，却只作是自说自话，“当日即便没有藩锦刺的那一剑，他也是注定活不成的。他自知若回了契凌，陛下定不会放过他。”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
“自然，也了却了公一桩心事。”
一时间，静默望着芪娴冥冥烁烁的水眸，那如幽潭般深邃的眸底仿佛倒映着记忆中慈蔼长者的身影！
不知觉，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不知觉，心头一颤，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觉，如鲠在喉，飘忽的嗓音已然覆裹了稚童的一汪泪颜：
“当年，我莽撞提出进机关阁，父皇大怒……”
“大监挡在我面前……”
“他说……他说他能以‘性命’担保……”
“可我从未想过要取他的性命……！”
一时间，仿佛旧时殷政殿中的欢声笑语跨越了时间的长河仍萦绕在耳畔。幼稚时期，每每父皇不在时，那里便成了自己与大监追逐嬉闹的乐园。
他很慈祥。似乎比父皇还慈祥许多。
他总会纵容自己做一些逾矩出格的事情，而每每自己将父皇气得团团转时，他又一定是第一时间站出来调和化解的那一个。可往往说着说着，不像是来劝的，倒像是来帮自己的了～
芪娴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努力尝试着隐忍下胸中的悲痛：
“他曾经是离显党人，如今又是阁子的人……听闻他是先主弗央亲自设下的人～”
“无论哪种身份，陛下一旦做实，都绝不可能留他性命……”
“这不怪你。”
她顿了下，一双幽眸望向朗月。
“可是他……”
“跟了父皇那么久……”
“究竟什么事情……能比他的命都重要？”
“究竟是什么，让父皇如此容不下他？”
此时此刻，若离不知如何形容这万般复杂的心境，只是突然一瞬间好痛、好痛！——钻心的疼！
遥想那失去大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能明晰地感觉到父皇时时沉浸在毫无来由的哀悼与追思中，甚至有时批着折子便突然魂不守舍地望向门角发起呆，直到下人唤起传膳才恍然回过神来……
说实话，他和大监的情谊，自己从来未曾怀疑过！可也正因如此，自己便愈发地无法理解他狠心亲手送走他唯一的挚友的理由。
“是啊……毕竟跟了他那么久……”
“所以一双手才不忍沾染了他的血罢……”
芪娴的目光迷离而柔和，一如那窗边寒树上披洒着迷离而柔和的月色。
“当夜你与三皇子假作挟持，陛下就在当场。”
“透过机关阁外环围的骑兵，他看到了一切。”
她顿了下，视线逐渐移回手中已然凉透的碧茶：
“识破那假劫匪实为大监对陛下来说并非难事。但他却没有当众揭穿～他……”
“料到刺客不会留活口。”
“即便是那三皇子，亦不会留活口。”
“所以……藩锦的那一剑，只是无形中帮了无数想杀他的人。也正是从此……便注定了她自己的命运……当真是一步踏错，便毁了终生～”
“终而……她还是赌输了～”
芪娴垂下头默叹口气，胸中涌起的诸多感慨并非那只言片语可述得尽然。悠悠搅动着茶中散落的月影星尘，唇边却不觉晕染了一帘讽刺的苦笑：
“毕竟……是一国之主啊～”
“总不能教活人将把柄抓了去～”
她眯起眼深吸一口气，香炉中茵茵袅袅的乌沉香霎时间激了一帘婆娑清泪颜：
“一国之君的手……”
“总归是要清清白白的罢……”
此时此刻，淡然望着芪娴的长睫似蝶翼般在冬夜的风中巍巍颤颤，若离一时不知了心中作何感受。
只觉忽而毫无预兆地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任凭自己怎样挣扎、呼喊，都未曾有哪怕一个过路的旅者向这幽冥的天井中寻一寻、探一探！
自己遇刺，父王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去救自己，而是借着血场一箭除去王权的政敌！自己被劫，他担心的亦不是生女的性命，而是借由刺客之手除去他宿夜忌惮的旧日挚友！……仿佛一切的一切，尽是一场提前安排好的游戏！……仿佛没有人逃得出这场戏既定的规矩，也没有人会去触碰这没有一点人情味的轨迹，更没有人会改变这宿命注定的结局。
一朝行差踏错，路至转角，她心中唯有悔恨……
仿佛挣扎了一世，抗争了一世，竟是此刻方知：
那一切努力……
皆徒劳而已。
而那原本的宿敌……
竟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