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树的理想世界(卷三)第八章

第八章

        入秋一个多月,气温渐渐有了凉意,“年末”这个词逐渐频繁地出现在视野里。街头巷尾的广告牌、学园里的窃窃私语、新闻底端滑过的字幕条、同事旅游带回来的伴手礼,好像大家都突然意识到:世纪末就要来临了。

        这天上班,经过休息室的时候,看见白苏正对着电子报刊偷乐,便好奇地问她,读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新闻。

        “算不上有意思,不过非常振奋人心。”白苏将报刊递给我,“好久没看到这样的新闻了。”

        新闻标题极富冲击力,“新系统暴露重大漏洞,社研院深陷质疑浪潮”,下面更是用了整整两个版面,图文并茂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社研院原计划在世纪末推出的新系统,在最近一轮测试中暴露出了重大问题,第三方测试机构跟踪发现,系统的底层逻辑混乱、计算引擎老旧,最严重的是,被誉为东亚最大的统计学数据库,实际上并没有被新系统调用。

        测试报告一经刊载,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社研院紧急宣布回退整顿,公诉机关则以“怀疑其他系统也存在类似问题”为由,进驻社研院展开调查。一时之间,社会各界都对社研院质疑重重。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大家对一个测试中的系统未免有些反应过激。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其他机关部门,受到的关注度恐怕会低很多。

        我问白苏:“这算不上什么好新闻,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白苏说:“我就喜欢看到社研院出丑。”

        我无意对白苏的个人喜好评头论足,但她的这个举动确实让我费解。近些年来,社研院的地位呈现出爆发式的飞升,确实让一部分人心生妒忌,但这跟我们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硬要说的话,教研院和社研院的关系非常微妙,二者似友似敌,暗地里都卯着一股劲儿。白苏通过学园互评之后,或许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教研院的立场上,所以对社研院抱有冷眼旁观的态度?

        想不明白,我也不愿多想。出了休息室,我立刻给淡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我还没开口,就听淡月问道:“有什么事?”

        “我没事。很忙吗?”“忙得要死。看到新闻了?”“刚看见。”“那你能想象出来我有多忙了。”“嗯。我回头再联系你。”

        “不用——”淡月叫住了我,“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不如等你闲下来了,再给我说说详细情况。”

        淡月微微一顿,问道:“你对新系统感兴趣?”

        “还是你说要给我讲新系统来着。”“噢——我想起来了,那好,等我有时间了联系你——可能要几天之后了。”

        “没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挂上电话之后,我的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安。


        学园合唱团还在有条不紊地开展活动,十月末的时候,教研院忽然下发了一个通知:为了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教研院将组织各市进行大型文艺汇演,以各院校为单位,号召大家积极上报节目。

        这个消息一出,学园顿时炸开了锅,教师组不知哪来的热情,连续召开了一系列会议,以雷厉风行之势确定了将大合唱作为学园节目上报。

        原本只是学院内部自娱自乐的活动,现在突然变成了市级文艺汇演节目,老师们像吸了咖啡因一样精神抖擞,将大合唱的编排密密麻麻地写在了日程表上。

        我好奇地问白苏:“去年文艺汇演的时候,没见大家这么积极啊?”

        “因为世纪末日来了呗。”白苏半调侃地说道,“往年出节目的时候,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今年难得达成了一致——还多亏了你的功劳。”

        “希望能成为功劳一件吧。”我咧了咧嘴,预感事情没那么乐观。

        从十一月起,每周的自由活动变成了大合唱的彩排,各班级在规划好的位置站定,重复着一轮又一轮的演唱。

        孩子们看着懵懵懂懂,唱起歌来却有模有样,一两场彩排下来,有声有势整齐划一,喜得老师们合不上嘴。也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不如请个专业的声乐老师来鉴定一下吧?”

        大家其乐融融,没多想就拍脑袋同意了。

        结果声乐老师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这种程度的节目,一般过不了市内初选,如果只是想自娱自乐,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心底有那么一丝丝觉悟,但是被别人这么赤裸裸地讲出来,大家还是备受打击。之后连续几天,老师们都沉浸在不甘和沮丧的矛盾中:重在参与吧,都演练这么久了,舍不得放弃;争取通过吧,剩下的时间又不多了。

        最后还是教师组长大手一拍:给我铆足了劲头练!这个世纪不努力,就等到下个世纪去后悔!

        “噢——”大家集体起立鼓掌,又给自己喂了一口咖啡因。


        或许是连日排练的缘故,小家伙们显得有些精神萎靡。其实不光他们唱得累,就连我这个旁站陪练的人也听得累。决定参选之后,训练的强度和要求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一句歌词有时候需要反反复复唱上二十几遍,才能勉强达到声乐老师的要求。

        唱得累,听得累,教得累,原本轻松愉快的活动,现在变成了沉重枯燥的负担。有的小朋友问我,“老师,为什么天天都要唱歌呀?”

        我回答说,“老师们希望你们唱得更好,让更多的人听见你们的歌声。”

        “我们现在唱得不够好吗?”“这个……老师听不出来哪里不够好。”“只有他能听出来吗?”

        小朋友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声乐老师。

        我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有时候,我想对他们说:孩子们,累了就不要硬撑着,你们并不需要为了站到台上而拼命。

        但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讲这种话。其他班的小朋友同样很累,别的老师也在忍受枯燥,就连严厉冷峻的声乐老师,也想早点教会早点回家。

        统计学派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因为别人正在承受苦痛而感到自责、不安,甚至强迫自己承受相同的痛苦,这样会让大家都陷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然而人性却抵制我们这样做。我们宁可做出牺牲来维持心中的一丝安宁,也不愿转过头去对不幸视而不见。

        时至二十一世纪末,人类依然在理性和感性的矛盾中备受煎熬。

        我有时候甚至天真地想,在统计学派如日中天的现今,他们依然没有将人性学派逼上绝路,或许正是源于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悲悯。

        “停——”声乐老师突然的一句话,将我从遥远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声音还是太小了,”他指着胡音那个方向说道,“孩子们,振作一下精神,还有几句就练完了。”

        孩子们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随着声乐老师的动作重新唱了起来。

        “停!”老师再次叫停了大家,指着胡音和七霜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出声音?”

        我见势不妙,立刻赶了上去,“可能是太累了吧?”

        “累?大家都很累。”声乐老师说道,“就算只有两个人偷懒,大家付出的努力也都白费。”

        “老师,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样的话恐怕……”我小声提醒道。

        声乐老师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面色变得不太好看,白苏这时也靠了过来,从旁圆场道:“既然大家都累了,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也好。”声乐老师叹了一口气,又将我拉到一边,“刚才那两个小朋友,平时声音就小,我不好当面提醒,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我连忙称是,答应私下里去了解他们的情况。

        “我不是在跟你谈责任问题。”声乐老师见大家都散了,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如今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学园抓得紧,老师们绷得紧,一根弦断了,整把琴就毁了。假如我跟你说:‘我只要努力教学,就算做好了本职工作,至于孩子们配合不配合,初选通过不通过,都跟我无关。’你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吗?个别人缺乏集体意识,那么整个集体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声乐老师义正言辞,我无从辩驳,只能感激他为我们做的一切。

        “加油吧。”临别时,声乐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道,“我教过很多学园的合唱队,你们学园的孩子们资质算不上高,但是有一种灵动的生机。市文艺汇演不是专业的声乐比赛,演员的精神风貌也是重要的评分点——好了,我不能说更多了,对其他学园不公平。”

        我怔了片刻,再一次表达了对他的感激。


        送走声乐老师,我扭头就去找两个小家伙,胡音正在接受白苏的询问,七霜却不见了踪影。

        “七霜回家了吗?”

        我问白苏和胡音,两个人都摇头不知,我又问七霜有没有哪里不对劲,胡音一口应道:“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我没做多想,立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这么着急去哪?”白苏问道。

        “去找七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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