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上的日子

    村里,连狗都睡死了的时候,春婶的磨盘就开始响了。那声音闷钝,一下又一下,碾在夜的筋骨上,像是谁家老人咳不出痰来,憋在喉咙深处,一声声地闷哼。磨盘在堂屋中央,笨重地转着,磨槽里淌下粘稠的雪白浆汁,散发着生涩的青气。

    窗外,天还黑沉,星星却已稀疏。小满缩着肩膀,像只冻僵的小麻雀,又扒在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木窗外。窗纸被她的呼吸洇湿了一小块,显出模糊的暖黄——那是里面灶膛火的光。她的眼睛,几乎要钻进那团暖黄里去,粘在春婶被火光勾勒出的、弓得像虾米的脊背上。

    春婶佝偻着,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推磨的木杠上。她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巨大而扭曲,在粗糙的土墙上摇晃,仿佛一个不知疲倦、沉默劳作的鬼魅。汗珠从她稀疏花白的鬓角滚落,砸在蒙了层白浆的磨盘边缘,留下深色的一点,旋即被磨盘推着的新浆淹没。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那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点的疲惫的狠劲。她从不回头,不看窗外那个小小的影子,也不说话。只有石磨一圈又一圈,发出那亘古不变的、沉闷的呜咽。这呜咽和灶膛里柴禾噼啪的爆裂声,成了小满每一个寒冷黎明唯一的序曲。

    豆腥气、柴火气、还有湿木头被烘烤的微焦气味,丝丝缕缕从窗缝门缝里钻出来,缠绕着小满。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肚子也跟着小声咕噜了一下。她赶紧用手按住,怕那声音被磨盘声盖住了,又怕它太响,惊扰了屋里唯一的亮光和温暖。她只是看着,看着春婶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看着那白浆慢慢流进地上的大木桶里。她知道,再等一等,等那口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起来,把生豆浆倒进去煮开,屋子里就会弥漫开一种更浓烈、更温暖、让人心尖发颤的甜香。那是豆子熬煮时特有的、近乎乳香的醇厚气息,能一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驱散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天终于蒙蒙亮,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磨盘声歇了,灶膛的火也渐渐弱下去,只留下些暗红的余烬。春婶揭开沉重的木锅盖,大团大团滚烫的白气汹涌而出,瞬间吞没了她瘦小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在雾气里晃动。小满下意识地踮了踮脚,雾气裹挟着浓郁的豆香扑面而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她看见春婶拿起那把长长的铜勺,在翻滚的豆浆表面轻轻一掠,勺底便凝起一层薄如蝉翼、微微晃动的“豆腐皮”。春婶手腕一抖,那层金色薄膜便服服帖帖地挂在了勺背上。她顺手把勺子搁在灶台边沿,那层皮儿在晨光熹微中闪着诱人的、温润的光泽。

    外面村道上开始有了人声,吱呀的扁担声,咳嗽声,早起下地的脚步踩在冻土上的咯吱声。豆腐坊的门板被春婶一块块卸下来,靠在墙边。那股热腾腾、香喷喷的气息再无遮拦地涌上村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招呼着早起的人们。小满知道,自己该走了。她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灶台上那勺挂着豆腐皮的铜勺,还有大锅里微微荡漾、浮着零星油花的雪白豆浆,才慢慢缩回身子,准备溜下窗台那块垫脚的石头。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样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她刚刚趴过的窗台上。一块四四方方、雪白温热的豆腐,刚出锅不久,还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最纯粹、最洁净的豆香。豆腐底下垫着片洗净的、边缘微卷的桐子树叶,碧绿的叶脉清晰可见,衬得那豆腐愈发莹白如玉。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热气烫了一下。她飞快地抓起那块温软的豆腐,紧紧捂在冻得发麻的胸口,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村巷尽头。春婶依旧背对着窗口,弯腰去搬那沉重的、装满滚烫豆浆的木桶,准备倾倒入铺好纱布的模子里。她的动作一丝不乱,仿佛窗台上从未放过什么,也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那块窗台被豆腐捂暖的地方,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水痕,很快被晨风吹干。

    日子就像春婶磨槽里的豆浆,无声无息地流淌过去。灶火映亮窗纸的次数多了,窗纸被小满呼吸洇湿的那个模糊圆点,也渐渐成了豆腐坊清晨固定的一部分。小满偶尔会壮起胆子,从卸下的门板缝隙里悄悄探进半个脑袋。春婶看见了,也不呵斥,只在她那双小脚丫刚沾上堂屋湿冷的泥地时,丢过来一句:“别碍手碍脚。” 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却也并非驱赶。

    小满得了赦令,便缩在墙角一个倒扣着的破箩筐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她看着春婶将那桶滚烫的豆浆“哗啦”倾入垫着厚纱布的四方木模,看着那雪白的浆汁在纱布上微微晃动,散发着浓烈扑鼻的热气。春婶的手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却异常灵巧。她将纱布的四角提起,利落地交叠覆盖在温驯的浆汁上,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接着是沉重的木板盖上去,再压上几块洗得发亮的青石。最后,春婶直起腰,对着模子轻轻一拍,发出“噗”的一声闷响。这一拍,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豆浆向豆腐转化的开始。小满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那温热的汁水在重压下,正一点点从纱布的经纬间渗出,滴落在下面承接的木盆里,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

    有时,春婶会把前锅煮豆浆撇出来的、带着焦糊锅巴香的豆腐渣,和上一点盐、葱花,在灶膛余火里摊成焦黄喷香的饼子。饼子出锅,热烫烫的,她随手掰开一块,也不回头,就朝小满缩着的角落扔过去。小满像只机敏的小兽,准确地接住,烫得在两只小手里来回倒腾,嘴里咝咝吸着凉气,却又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大口,焦香混着豆香在嘴里弥漫开来,噎得她直翻白眼。

    “慢点!饿死鬼投胎?” 春婶的声音从灶台那边传来,依旧硬邦邦的,可小满却莫名地在那硬邦邦的声音里,听出一点点松动的缝隙。她咧开嘴,露出沾着豆渣的牙齿,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很短暂,很快又隐没在墙角浓重的阴影里。

    后来,春婶压豆腐时,小满不再满足于缩在角落看了。她会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试探着伸出小手,帮着春婶把木板抬起来一点点。她的力气小得可怜,春婶几乎感觉不到那份助力,但也没有推开她。再后来,春婶开始让她去后门柴垛抱些细柴禾进来续火。小满抱着柴禾,脚步又轻又快,生怕惊扰了这沉默的节奏。偶尔,春婶点卤水时,那盛着神秘褐色液体的粗陶碗会不经意地朝小满的方向倾斜一下,让她能瞥见碗里晃动的幽暗光泽。小满的心会骤然缩紧,她知道,这是豆腐成形的关键。春婶握着铜勺,手腕沉稳地搅动滚烫的豆浆,目光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铜勺每一次划开浓稠的浆液,都带着一种沉稳而古老的韵律。那勺尖滴下的卤水,如同命运本身,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渗透,让混沌的浆汁开始分化、凝结,渐渐浮现出云朵般细碎的絮状物。小满屏住呼吸,看着那乳白的混沌里,点点洁白的豆花如同星辰般悄然绽放、凝聚。

  “看清了么?” 春婶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低沉,像被柴火燎过。她依旧盯着锅里翻涌的豆花,并未看小满一眼。

  小满吓了一跳,猛地点头,又慌忙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春婶不再问,只把铜勺塞进她汗湿的小手里:“搅。别停。” 那勺柄沉甸甸的,带着春婶掌心的粗粝和温烫。

    小满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笨拙地学着春婶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搅动着锅里的浆液。铜勺太重,她的手腕很快酸痛起来,动作也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把热浆溅出来。春婶粗糙的大手覆上来,强硬地稳住她颤抖的小手,带着她沿着锅壁缓缓画圈。那只手的力量巨大无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引导。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扑在小满脸上,和着汗水,糊住了眼睛。她咬着牙,不敢停。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仿佛被这滚烫的豆浆、这沉甸甸的铜勺、这覆盖着手背的粗粝力量,牢牢地焊在了这间烟雾缭绕的豆腐坊里。

  不知搅了多久,直到春婶说“够了”,小满才如蒙大赦般松开手,铜勺“当啷”一声掉回锅里。她累得几乎虚脱,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手心被磨得通红发烫。春婶没看她,自顾自地拿起陶碗,继续点卤。小满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看着锅里那混沌的白色在卤水的点化下,迅速分离、凝结,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纯净。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她的心里,却像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暖意。

    那晚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前半夜还闷热难当,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土腥味一阵浓过一阵。后半夜,炸雷就劈开了沉沉的夜幕,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顷刻间连成了狂暴的雨幕。风声凄厉,像无数野鬼在村巷里哭号奔窜,摇撼着豆腐坊单薄的门窗。

  小满蜷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破棉絮根本挡不住那股子透骨的湿寒。雷声一个接一个,在头顶炸裂,震得屋顶簌簌落土。她把自己缩得更紧,牙齿控制不住地格格作响。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混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穿透了风雨和雷声,清晰地刺入她的耳朵。

  “……老不死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嘭!嘭!嘭!” 那扇老旧的门板在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小满猛地坐起身,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是那几个在村里游手好闲的混子!他们总盯着春婶那点微薄的豆腐钱!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几张被劣酒泡得浮肿的脸,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下扭曲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僵硬。可紧接着,春婶那弓起的、沉默的背影,灶膛里跳跃的火光,还有那块温热的、垫着桐叶的豆腐……无数画面在她脑海里翻腾起来,压过了恐惧。

  她像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猛地从炕上跳下地,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就冲进了瓢泼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她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狂奔,雨水糊住了眼睛,耳边只有风声、雨声、雷声和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的砸门声。

    豆腐坊那两扇单薄的门板,在猛烈的撞击下剧烈地摇晃着,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春婶瘦小的身影死死顶在门后,背脊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嶙峋的肩胛骨在粗布衣衫下高高凸起。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门外汹涌的恶意。油灯昏黄的光在门板的每一次震动中疯狂跳跃,将她剧烈抖动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如同惊惶的鬼魅。

    “老东西!开门!” 又是一声凶狠的咆哮,伴随着更猛烈的撞击。门闩“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湿透的小小身影裹挟着风雨和寒气,猛地撞开门缝,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小满浑身滴水,小脸惨白,嘴唇冻得乌紫,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她一眼看见灶台边那口盛着滚烫豆浆的大锅,几乎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那滚烫的锅沿!

  “滚!滚出去!” 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撕裂变形,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发出的最后嘶鸣。那锅壁滚烫,灼得她手臂生疼,可她却抱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死死钉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上,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门外疯狂的咒骂和撞击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显然,里面突然爆发的孩童尖厉的嘶喊和那口冒着死亡热气的大锅,让外面的凶徒也感到了一丝错愕和忌惮。

    春婶顶门的动作僵住了。她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死死抱着滚烫锅沿、浑身湿透、抖得像风中秋叶般的小小身影。灶膛里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映亮小满惨白小脸上那双因恐惧和决绝而瞪得溜圆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晃动,勾勒出一个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轮廓。

    时间仿佛凝固了。门外短暂的死寂被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填满,雷声沉闷地滚过屋顶。门板还在轻微地震颤,但方才那股要破门而入的凶蛮气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小的疯狂阻了一阻。

    春婶佝偻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喘息。她看着小满,那孩子紧抿着发紫的嘴唇,抱着锅沿的细瘦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手背上被烫红的印记清晰可见。春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终于,她猛地移开目光,不再看小满,也不再死死顶门。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灶台边那张小小的木桌,桌上放着她视若珍宝的卤水粗陶罐和点卤的铜勺。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比窗纸在风雨中的抖动还要厉害。她哆嗦着揭开陶罐的盖子,又拿起那只被岁月磨得锃亮的铜勺。她试图舀起一点那深褐色的、决定豆腐命运的卤水,可勺子在她颤抖的手中磕碰着罐壁,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叮当声,褐色的水液洒了些在桌面上。

  小满依旧死死抱着滚烫的锅沿,手臂的刺痛和灼热感越来越清晰,可她不敢松手。她看着春婶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慌乱。就在春婶颤抖的手腕几乎无法控制勺中的卤水,那关键的几滴即将浪费在桌面时——

    一只冰冷、湿漉、沾满泥泞的小手突然伸了过来,坚定地覆在了春婶枯槁、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背上。

    那小手冰冷,带着屋外的寒气和雨水的湿意,却异常地稳。它没有试图去接过勺子,只是牢牢地、沉沉地压住春婶痉挛般颤抖的手腕,像一个锚,瞬间定住了那失控的摇晃。

  春婶整个人僵住了。她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看向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小手。那手那么小,那么脏,冻得通红,关节处还带着擦破的泥痕,可它传递过来的力量,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手背上传来孩子冰凉的体温和微微的、压抑不住的颤抖,那颤抖透过皮肤,直直传到了春婶的心底。

  时间在油灯飘摇的光影里仿佛停滞了一瞬。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啪”地轻响,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屋子里,只剩下门外风雨的咆哮和雷声的余韵,以及……两个女人交叠的手下,那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春婶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呜咽。她不再看小满,目光重新落回锅里那微微荡漾、尚有余温的豆浆上。那只被小满稳住的手,奇迹般地不再颤抖。她稳稳地提起铜勺,手腕悬在豆浆上方,带着一种古老而庄重的韵律,开始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搅动。铜勺划开浓稠的乳白,卤水一滴滴落下,如同墨汁滴入清池,在温热的浆液中晕染开,旋转着、渗透着。锅里的混沌再次被唤醒,在卤水的点化下,洁白的豆花如同沉睡的精灵被唤醒,一点点、一片片地凝聚、升腾、绽放开来……

  当最后一片豆花在微光中凝聚成形,锅里呈现出清亮微黄的浆水和漂浮其上的、大朵大朵洁白温润的云团时,门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咒骂和撞击声早已消失,只留下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门闩虽然裂了缝,却终究没有被撞开。

    春婶放下铜勺,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转过身,背对着那口锅,也背对着小满,慢慢走到墙角那张唯一的破木床边,佝偻着坐了下去。她的肩膀垮塌着,头垂得很低,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整个人像一截骤然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木。

  小满这才敢慢慢松开早已麻木、被烫得刺痛的手臂。她看着春婶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前所未有的瘦小、脆弱。她想上前一步,脚下却像生了根。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锅里豆花凝结时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和窗外檐下滴水的嗒嗒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在暴雨的冲刷后,透出一种被洗濯过的、灰蒙蒙的亮色。豆腐坊的门板依旧紧闭,但门外的世界已不再狰狞。

  春婶依旧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破木床边,背对着整个屋子,像一尊凝固的泥塑。小满挪动着冻僵发麻的双脚,轻手轻脚地走到灶台边。锅里的豆花已经沉静下来,温顺地悬浮在微黄的浆水中,洁白丰盈。她拿起靠在墙边的长柄木勺,学着春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豆花舀进铺好纱布的四方木模里。她的动作还很生涩,手臂酸痛无力,好几次差点把豆花泼洒出来,但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最后,她吃力地搬起沉重的木板盖子,压上去,再摇摇晃晃地把那两块压豆腐的青石搬上木板。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脱力,靠着灶台大口喘气。汗水混着头发上未干的雨水,沿着额角流下。她抬起胳膊擦了擦脸,无意间瞥见那把熟悉的豆腐刀——刀身狭长,被磨得雪亮,此刻正静静躺在春婶的枕头旁边,刀柄朝着外面。

    小满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她想把刀放回它平时在案板上的位置。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时,却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润。她拿起刀,借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仔细看去。那乌木的刀柄上,原本光滑的握持处,似乎……被砂石极其小心地、一遍遍地打磨过,磨掉了经年累月积下的油垢和陈旧的包浆,显露出底下木头本初的纹理,变得异常趁手、温顺。一种崭新的、属于摩擦的温润感,正从刀柄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猛地抬头看向春婶。老人依旧背对着她,枯瘦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地凸起着,像两片沉默的石头。小满握着那温润的刀柄,感觉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生生被她憋了回去。她默默地把刀放回春婶枕边,轻轻摆好。

  做完这些,小满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豆腐坊。卸下的门板靠在墙边,清晨潮湿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她最后看了一眼春婶那凝固的背影,还有枕边那把仿佛被岁月重新抚摸过的豆腐刀,转身融入了村巷尚未散尽的晨雾里。

    天光彻底大亮,雨后的空气清冽得像冰过的泉水。村口的老祠堂前,照例支起了春婶那张小小的豆腐摊。几板雪白温润的豆腐覆着湿润的纱布,在晨光中微微颤动着,散发着纯净而诱人的豆香。

  春婶坐在摊后的小马扎上,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眼神放空地望着村道上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有人来买豆腐,她便用那把重新变得趁手的刀,利落地切下一块,过秤,收钱,递过去,动作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只是比往日更沉默些。

    小满远远地站在祠堂那棵老樟树巨大的阴影下,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浓荫吞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看着春婶切豆腐时沉稳的手,看着那块块方正如玉的豆腐被买走,看着晨光里袅袅升腾的、属于豆腐的温热水汽。

  不知过了多久,买豆腐的人渐渐少了。春婶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摊子。她抬起眼,目光投向老樟树浓密的树荫下,那里空空如也。春婶浑浊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她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确认了什么。然后,她弯下腰,搬起一块压摊布的石头,在挪动石头时,一个用旧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被轻轻压在了石头底下,露出一角。那油纸看起来有些年月了,边角磨损得厉害,透出一种温润的、被摩挲过无数次的色泽。

    收拾停当,春婶推起她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载着空了的豆腐板和木桶。她没有再看老樟树的方向,只是佝偻着背,推着小车,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地,朝着村巷深处走去。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很快就被初升的太阳晒干了。

  樟树的浓荫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这才轻轻动了一下。小满走出来,走到祠堂前那块石头旁。她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那个油纸包。纸包不大,握在手心却沉甸甸的。她一层层打开那坚韧而柔软的旧油纸,里面没有字。只有一块凝固的、深褐色的东西,形状不规则,像一块沉默的泥土,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是浓缩了无数个晨昏的豆腥气、灶火的烟火气、卤水的微涩,还有岁月本身深沉的味道。

  油纸最里层,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极简单的符号,像孩童的涂鸦,又像某种古老的印记。旁边,画着一只手的轮廓,线条粗拙却异常有力,指尖微微弯曲,仿佛正稳稳地悬在一圈无形的波纹之上。

  小满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炭痕,拂过那只画出来的、沉稳的手。她抬起头,望向春婶消失的巷口。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湿润而洁净的光芒,一直延伸向远处,延伸进村庄温暖的、带着炊烟气息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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