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陈
二 伯 家 的 老房子是一幢土砖房子。房子很高也很大,是大三间的架屋,中间是堂屋,堂屋后面是灶屋,左右两边是卧室,每一边的卧室又分为前后二间,所以一共有四间卧室。房子四周外墙大土砖上顶,屋内干墙则是青砖!青砖干墙上是托龙大木柱!屋顶盖的是齐刷刷的黑色布瓦,人在屋内并不是抬头见瓦,中间还有清缝实木楼板——可以隔热、保温、储物。
其实,不仅仅是二伯家的房子是这样,我们村的房子基本上都比较高大宽敞,用的木料也比较考究,都是大料。比邻近村的房子都好很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二伯不是我的亲二伯,他的年纪比我祖父的年纪还大。论渊源,二伯的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所以到我这一辈应该还在五服之内。只是二伯他们那一支人丁兴旺:二伯亲兄弟三人,下一辈也就是和我同辈的有八个男丁;而我家则不那么幸运,坎坎坷坷,几世单传,中间甚至星星之火差点熄灭,到我儿子这一辈也依然单传!
二伯没有读过书 不识字。他年青时很穷,正是因为穷而根正苗红,二伯在“闹农协”和“土改”的过程中表现出色抓住了机遇,慢慢发达了,在解放初期就当上了乡政府主席。新中国成立之初,各级人民政府会议较多,二伯经常需要去区里参加会议,了解会议精神,回来再在乡里给本乡开会传达上级精神。二伯不识字,在区里开会当然无法做笔记,那个年代更没有录音机,可二伯的脑袋比录音机还厉害,他居然可以把区里听到的会议讲话,原版原样复述出来在乡里演讲!二伯不仅记忆力非凡同时也很机智, 以前办公条件简陋,办公桌都是二人对坐共用一张,据说有一次,二伯坐在办公桌前像模像样“看报纸”,对面的同桌赶忙低声提醒他“陈主席,您把报纸拿倒了”,二伯立马回答:“哦 没有,我是拿给你看的!”。小时候这个“看报纸的故事”曾一度在我们家族中流传很久,讲述中有戏谑,有调侃但更多的还是佩服!由此也足见二伯的机警睿智。确实,一个人的成功光靠运气是不够的,智慧、情商都不能少。
待我记事时,二伯早已经退休了。印象中的二伯头发花白,满脸的络腮胡子也花白,言语很少,很严肃也不笑,背微驼,老是把一双手背在后面走来走去。
二伯有四个儿子。他趁在位的时候把老大、老二和老三都安顿得很好,要么在大型国企任要职,要么在区机关工作。只是第四个儿子当时年纪还小就一直绕膝身边,等他成年了二伯已退休,但二伯对他的安顿也不错:在乡镇上给他盖了新房子,红砖红瓦大院子,甚是气派!并安排在乡镇机械厂上班!这条件在当时亦是令人垂涎不已了。
于是二伯举家搬迁到镇上,家的老房子空置下来了。二伯准备把老房子卖掉。
本来二伯卖他自己的房子与旁人不相干,但因为一间披屋就牵扯到我家了。历史悠久,说了话长。二伯家房子的左边仅挨着有一块空地,这块地是我们两家共同的高祖在给后人分家时,分给了我的曾祖父,属于他的出头路(出头路是指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类似于一个国家通往外面的港口,比如被俄国占领了的海参崴港口),于是这样一代代沿袭继承下来,这块地的主权自然是属于我家的。对于这个主权归属问题,二伯也一直承认,没有争议。但是 彼时二伯家人丁兴旺,自然而然就打起了这块地的主意,于是 二伯采取“借”的手段,从他三婶(也就是我奶奶)手里借这块地,说家里人多东西多没有办法安置,需要在这块地上搭一间披屋。一边是人丁兴旺,一边是孤儿寡母,在形势所迫下,不借肯定不行。就像当年英国人借香港、葡萄牙借澳门。拗不过 没有办法。
这一借 就是几十年。
如今二伯准备卖掉房子。买主是本村的陈建业,陈建业家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刚刚结婚,后面几个也都接二连三大了,娶妻分家势在必行,所以必须得买房子。二伯房子要价是1300元!在七十年代末,人民币1300元绝对是一笔巨款!为了顺利成交,二伯准备把披屋作为“赠送面积”送给买家,类似于今天的开发商为了促销赠送阳台,或者赠送车位。所不同的是开发商赠送的是自己的东西,而二伯赠送的是别人的东西,更确切地说,二伯的做法有点类似于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三大巨头把中国的山东送给日本。
父亲得知了他们的勾当,当然不愿意了!趁他们签约交款之前我父亲提出严正交涉:你这样搞不是欺负我单人独骑吗?如果我有三兄四弟,如果我养的四个孩子都是儿子的话你们敢这样搞?我父亲态度很坚决·—·—·披屋在正房子易主之前要拆掉,我家的那块地要收回来,那块地决不能在买卖范围之内!局面有点尴尬了。然而 二伯和买家的苟且打算毕竟不占理,所以他们也就没有过于地针尖麦芒,当时也退了一步 并表了态:房屋买卖中不含披屋。第二天我父亲就自己动手拆了二伯家披屋的一面墙。我当时年纪很小,太具体的细节记不清楚了,我至今也没有明白我父亲当初为什么没有一鼓作气把披屋彻底拆掉,或许父亲的本意是只是想重新声明一下主权问题,韬光养晦 待后人发达了“再重拾旧河山”。或许是不想和二伯的关系搞得太僵、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或许是突然明白到那块土地即使占在手里没有多大用处,五六米宽不足二十米长,盖不了房子也种不了粮食。或许是忌于陈建业家人丁兴旺,担心日后报复。……反正多年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这事。
二伯家的老房子易主了。搬进来的是新买主家刚结婚的大儿子。然而,原本很发人发财的老房子似乎已经“金陵王气黯然收”,陈建业的大儿媳连生二丫头!二丫头落生时,媳妇发现又是女孩,顿觉委屈、内疚、失望、伤心,嚎啕大哭了一场。
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大事,那可管得紧。政府下达到每个村里的育龄妇女结扎率是硬指标,大队干部必须完成!然而,一个正值生育年纪却没有生到儿子的妇女,你让她去结扎就等于绝他家的后,绝一个人的后比要他的命还狠,谁会服这口气?当年就有一件这样的事:才五的媳妇倒霉,连生三丫头,之后又怀了大肚子,如此超生二次又怀孕 在八十年代简直是“罪大恶极”犯了大罪!大队妇女主任王莲枝天天逼他媳妇打胎,东躲西藏实在熬不住了,最后才五直接亮剑放狠话:你让我绝后我就让你断根,你前脚把我媳妇绑去打胎我后脚就去杀了你儿女。王莲枝被吓住了!结果是才五媳妇终于在第四胎生了儿子,皆大欢喜,满月后不久,不要人做思想工作自己去做了结扎手术。这是后话。
为了完成结扎指标,大队干部就把那些年近四十,本来已经不打算再生育的妇女全部威逼利诱搞去结扎。
是啊,凡事都能变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几千年的中华民族是善于“变通”的民族。
终于,陈建业的大儿媳也在第三胎生了男孩,全家皆大欢喜。并且好事接二连三,仅跟着他家又有二个儿子分别通过考学跳出了农门,而且还当上了国家干部。又一个家族的兴旺勃发拉开了新的序幕!看来二伯家老房子的“王气还在”,并没有衰败。几年以后,陈建业的吃国家饭的二儿子利用关系把他大儿子一家搞到城里做生意,后来发了财也搬走了。
于是二伯家的老房子又一次闲置下来了。空寂了好几年。
大约在九十年代早期的某一天,再一次有人住进了这所房子。当然不是买,是租住。租客是一对外地来的年轻夫妻带一个3~4岁左右的小女孩。千百年来村里都是熟人熟事,突然来了个外地人,自然引起了很多好奇,于是就有热心人及婆婆妈妈之流问长问短,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基本情况:租客是通山人 逃难出来的。
逃难的原因是因为超生交不起罚款被村干部逼迫,也因为连续几胎没有生儿子遭婆婆嫌弃辱骂实在在家待不下去,除了带在身边的这一个 家里还有一个女孩,中间还死了一个也是女孩。男人也姓陈,个子小小的,人很忠厚老实,村里人后来都称呼他小陈。女的很矮,短腿但很敦实,平时话不多,但说起话来很镇定也不怯场,人们背地里叫她矮子媳妇。小陈在豹澥石灰窑打工早出晚归,矮子媳妇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村里人对他们一家人都很好,这也许是基于“一笔难写二个陈字”的义门世家情节吧。
生活 对于小陈夫妇来说似乎暂时安定下来了,几个月后矮子媳妇的肚子又一天天大了起来。下湾的李嫂子(本村地势西高东低,东半村俗称下湾)热心快肠,透漏给矮子媳妇一个消息:豹澥左家湾赤脚医生左聂开的诊所有B超机!但是生人的业务不敢接 除非熟人引荐。
谁都知道B超鉴定胎儿性别属于违法行为!左医生当然更懂其中奥妙。他对任何一个来做“孕期检查”的孕妇绝不会透露胎儿性别,且先检查后收费。左医生有三个收费标准:380元,100元,不收费。事后交了380元的兴高采烈。交了100元的心情郁闷灰暗。不收费的心情忐忑 ,意味着过一段时间等月份深一点再来一趟才能揭晓答案。左医生一向“遵纪守法”且从不悖医德,该收多少收多少,决不错乱。所以左聂诊所生意兴隆。
矮子媳妇在李嫂子的带领下挺着大肚子从左家湾回来了,一路上有说有笑,显然是花掉了高价的检查费。事实似乎再一次证明了二伯家房子的地脉是龙兴之地,能发旺人啦!
这一年,乡妇联准备对所辖十三个大队的妇联工作组织一次评优活动。各大队妇女主任赶紧积极发掘素材,准备评得优秀。于是 村妇女组长向大队妇女主任提供并告发了矮子媳妇怀孕的消息!原来,村妇女组长是大队妇女主任王莲枝娘家的远房侄女,组长的职位也是王莲枝提拔的,出卖一个外乡人来报恩 ,毫无风险 理所当然!
矮子媳妇被押送乡卫生院引产了。
第二天后半上午,矮子媳妇回来了,手里倒提着一个已经足月的死去的男婴!后面跟着她的男人秧塌塌低着头。矮子媳妇发疯般地哭骂不止,捶胸顿足,她哭自己命苦,她骂男人的窝囊,她骂婆婆的凶恶狠毒,矮子媳妇多年积累的委屈冤恨像决了口的簰洲湾大堤,一泄不止,她从上湾跳到下湾,又从下湾跳到上湾,她倒提着她已经死去了的男婴,她要让陈家湾的老幼尊卑给她作证:不是她不能生儿子,现在她有儿子了,是这窝囊男人的祖上缺德做了拐事 搁不住儿子啊!……
矮子媳妇眼泪哭干了,骂累了,斜靠在门槛上坐着,一条腿裤脚高高卷起,另外一只脚光着,鞋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双眼无神,痴痴地坐了一个下午,对旁人的劝说和安慰她无动于衷。男人小陈抱着头坐在堂屋里,一言不发。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小陈和矮子媳妇带着女儿搬走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去了哪儿 谁也不知道。
于是二伯家的老房子又一次闲置下来了。空寂了好几年。
时间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以后,孕育并发展了多年的“武汉·中国光谷”已势头迅猛,一路东扩囤积土地,我们村当然也在被搬迁之列。强大的光谷,强大的拆迁公司,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在一片愿意或者不愿意之中, 所有的自然村湾很快全部拆掉,村民住进了祖宗八辈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高楼大厦。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我独自驱车回了一趟我以前的村落,看了一下二伯家的老房子和我自家的老房子。不,严格意义上说是看了一下老房子的遗址。残垣断壁,倒塌的土墙已经泥化,但依稀还能看见一层层砖缝的痕迹。遮天蔽日的构树,一人多高的毛地菜蒿、狗尾草、辣廖子草,吸收着百年陈土中丰富的养分,充分享受着光谷东扩意外带给它们的饕餮盛宴,恣意疯长着。
老屋不在,遗址尚存。夕阳西下斜照着我眼前的残砖乱瓦,我联想到遥远的过去,我的高祖、我的曾祖……直到我的父亲、二伯等等,他们这些人谁曾拥有过它们?谁又曾失去了它们?没有,谁都没有。都不过曾经是彼此的过客而已,包括我家那块永远也不可能收复的“海参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将来的人,比如我儿子他们这一辈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在返城的路上,我在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时代变迁,兴亡难定,盛衰无凭,历史的车轮总会将一切的一切毫不留情地碾压。千年万年以后,人类或许早已谢幕。地球上也许会有新的主宰者,他们会不会也很好奇地考古我们的时代呢?就像我们现在很好奇恐龙、猛犸象和剑齿虎的时代一样。
【作者简介】老陈,原名陈仕秀,七零后。做过农民,当过工人,经过商干过销售,客串过帽子蜀黍。现居湖北武汉,平时努力工作,闲暇偶写随笔、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