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荆楚大地,我的主要目的地就是黄鹤楼、岳阳楼和岳麓书院。
除了那些经久流传的诗词歌赋、人物和传说,我更多把它们作为传统知识分子不同价值取向的象征。
岳阳楼是入世的礼堂。那副长联尽管把范仲淹视为儒,将滕子京归为吏,而在我看来,范文正公更是模范的官员,岳阳楼记中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君与民,进与退,忧与乐,不都是讲的为官的本分、使命和道义吗?范公在对待知识分子最好的朝代,又逢本朝对文人最好的时代,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他出将或入相,在中央或在地方,做职官或做言官,都倾尽全力,为文人和官员做表率,为北宋第一名臣。他在岳阳楼记中为官员划出的标高,比帝王们的诰旨诏律更有力,是那些兼济天下的有道之士内心遵守的心法。在岳阳楼,人们心里默念的,眼里看到的那些在不同材质上、不同年代的、不同书体写成的,永远是岳阳楼记,怀念的、感慨的、希望的,就是被楼记框定的肩负忧乐重任的理想官员形象。秦之后,帝制日趋专制,王权不断侵蚀社会,兴亡苦的都是百姓。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只能寄希望于看得见的父母官,希望他们能像范公一样。
黄鹤楼是出世的道场。唐后在此楼登高望远、把酒送行的人,有几个在乎楼建于何时为何而建,有谁关心是否原址是否重建,人们在意的是有崔颢的诗在,就有黄鹤楼。崔诗高明之处在于,把楼起源的民间传说升华为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把登而不见求而未果的幻灭物化为烟波之上的愁绪。文人自古就有归隐的梦想,或吟风赏月,或求仙问道,或渔樵问答,在明洁的山水之间,追寻身与心、灵与肉的静与净。这种追寻几千年来,也是概率极小的可遇而不可求,芸芸众生要么没实力,要么没能力,要么没心力,名、利、权附身的人,即使自己放得下离得开舍得弃,也难脱家族社会国家的羁绊。在古今中外,能做到佛陀那样的,我们又能数出几个。
岳麓书院则是入世和出世途中的驿站。这里是儒学学术重镇,理学大师云集之处,湖湘精英培育的摇篮,千年文脉相承,百代弦歌不绝。那些不愿入世或者厌倦宦海而又无法出世的饱学之士,来此开席传道,那些或求学或求仕的才俊来此学习,入世和出世不得的两个群体,在此各得所需。不管在这里教或学多长时间,书院都不是他们各自的终点站。我曾仔细阅读过书院的所有楹联,最喜欢的是赫曦台长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我把上联看作是意图出世的老师向学生传授的修心之法,下联是积极入世的学生向老师表达的家国情怀和担当的态度。这所书院甚至比牛津大学早建校近一个世纪,却没有成为全球的顶级学府,让人深为遗憾。
我从武汉经岳阳至长沙,想以自己的方式理解黄鹤楼、岳阳楼和岳麓书院。之前先单写了一篇岳阳楼,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我以为在入世和出世的问题上,入世是主流,毕竟大家要是都去出世,这个世界就要停滞倒退了。传统文人几乎都是读儒家典籍出身的,而儒家具有最强烈的入世精神,他们不可能完全脱离圣人的教诲。楚人的蛮霸气质更是体现了入世的积极精神,岳麓书院最出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表现的最为直观,自信和蛮霸的同时是责任和担当。我也绝不否认出世的价值,出世的取向让我们有仰望星空的需求和冲动,它提供了宗教和哲学,提高和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
出世还是入世,似乎每个读书人都曾在心中做过比较,有的还深深纠结其间。不管偏于哪端,历代文人用他们生花之笔给我们留下那么多美妙的文字,在我们迷惑不解时给予慰籍。选择有时身不由己,有时晴雨难测,或许也是无所谓对错,我们只是把自己的无力感隐藏起来,从这些文字中寻找力量,就像小孩子无助的时候靠在祖父母外祖父母温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