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早晨,白薛两家收拾好行李包裹告别周家人回到葫芦街。
街里逃难出去的人绝大多数已经返回。老邻居相见,自有一番感叹和欢愉,都说:“谢天谢地,还能活着!”说起逃难中的各种苦楚,都是百感交集。
这些天,大家都在苦难中煎熬,都是一身风霜,满脸憔悴。特别是方阿娥的儿子留金,因为逃难,露宿街头,饮食不周又感受风寒,回家前已发高烧,又没钱请医,病情日趋严重。所以当奶奶一踏进屋子,就见阿娥、阿文两人披头散发,面色焦黑,哭着进来,要求奶奶赶快救人。奶奶不懂医道,只是从生活中学到一些民间偏方和急救常识而已。但人家这样苦求,怎能无动于衷。所以奶奶和白福根就放下行李跟着她俩来看留金。
只见那孩子瘦得已经脱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烧得绯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奶奶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额角,好似烫手山芋。她叫阿娥赶紧给孩子喂水,同时用温开水浸湿了毛巾给孩子混身擦拭、散热和补充水份。面对病情如此沉重的孩子,老人束手无策,只是摇头。阿娥见奶奶这种态度,知道儿子已命在旦夕,顿时急得昏晕过去,醒来号啕大哭。
白福根在情急之中想到一个人,他就是和记理发店的理发师傅李双喜,此人不仅理发修面的技术好,而且有祖传的推拿,针灸医技。他妻子早亡,尚未续娶,平时属意阿娥,已不是秘密。但阿娥立志守节,为避嫌疑,自己和儿子理发从不进和记理发店。此时白福根向她俩推荐此人,竞遭到阿文的反对。奶奶急得跳起来骂道:“你这人真是昏头了,你没钱送医院,又不让人家上门来看病。我告诉你阿文!如果这孩子不马上抢救,他就活不到明天了!”阿文这才无话可说。白福根很快去请来李双喜。双喜今年36岁,中等身材,生得鼻隆口方,敦厚善良,唯一缺陷是,头顶已见秃发。
他走近床边,仔细检查孩子的全身,见孩子已经牙关紧闭,鼻翼扇动,病情十分凶险。他皱眉沉吟片刻,提出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决定用金针刺激穴位,如果孩子能哭出声来,或许还能有救。可是当双喜拿出三寸长闪亮尖细的银针要往孩子穴道里刺的时候,阿文、阿娥大哭大跳,护着孩子不让扎针。奶奶再三劝说都不听,说得奶奶火起,对阿文撩手一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得一个趔趄。老人骂道:“你这人真是昏头昏脑的糊涂虫,好坏不分,又不懂得利害关系。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你难道要看着他死?”经老人一顿痛骂,两个发昏的女人才安静下来。
双喜熟练敏捷地在几个穴道里扎针,孩子一阵痉挛后,竟“哇”地哭出声来,大家真是大喜过望。双喜用布条浸了淡盐水给孩子清洗口腔和鼻孔,并给他喂水。然后为他全身轻轻地按摩,在几个穴位里推捏,并吊了一桶井水,弄湿了毛巾敷在孩子的头部为他降温,一个多小时后,留金的呼吸逐渐平稳,并睁开了双眼,阿文和阿娥不由喜极而泣。
双喜说“孩子的病还需要继续治疗,至少一天2次扎针,进行消炎退烧”,说到这里面有难色。白福根看出其中隐情,痛快地说:“你不要顾及这么多,救人要紧。这样吧,你每次来的时候,就来叫我一声,我或者我娘陪着你”。这样连续三四天后,孩子退烧,嚷着肚子饿要吃东西了。阿娥红着脸向双喜道谢,双喜裂开大嘴,高兴得只是笑。
老百姓过了一关又一关,这天下午一时左右,市区又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敌机向先施公司(今南京路服装公司)投掷大量炸弹,徐家汇和葫芦街都有强烈的震感,市民伤亡7百余人现场惨不忍睹,百姓无不切齿痛恨。
其实,葫芦街里最早外出逃难的是陆月庭一家,8月12日晚上陆月庭在乘凉时慷慨激昂发言后回去休息,荷香那天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的周公馆帮佣,等到办好老太太的寿诞,走出周府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她以前都是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乘电车回家。今天晚上不仅电车停驶,而且霞飞路已被法租界当局拉了铁丝网封断了路,只能穿过支弄小路回到徐家汇已是深夜十二时了。一路只见法租界上,涌进许多逃难的人,都说“日本兵就要打来了!”她好不容易到了家,这时葫芦街里的乘凉活动已经结束,荷香把一路见闻告诉陆月亭。他判断战事已迫在眉睫,决定还是连夜动身逃难的好,否则法租界的交通一阻断,就跑不掉。他又怕消息不准,所以也不敢大呼小叫去动员邻居们一起走,于是匆匆收拾一些衣物,锁上门,上了路。其实他们这次逃难并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只是跟随着人流肓目地走着。这时徐家汇海格路(今华山路)一段还没有封闭,他们就沿着贝当路(今衡山路),福开森路(今武康路)来到善钟路的十字路口。陆月亭这时实在走不动了,他不管地上脏,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在昨天傍晚吸的烟泡,吃的汤面,早已耗尽,现在不仅肚子饿得咕咕叫,烟瘾也上来了,胃里一阵阵痛,眼泪鼻涕控制不住往下流。这时他脸色焦黄,嘴唇灰白,样子就像一个快要断气的人。宝花虽然也见过父亲烟瘾发作时的狼狈相,但从来未见过他现在这样濒死的模样,急得哭起来。
“附……近,你有没有……熟悉的人家,借个……地方,让我躺一会儿,我现在混身……发冷,比死还难受……”陆月庭气喘吁吁对荷香说。
荷香板着指头数来数去没有能收留的人家,就低声下气俯身向陆月庭禀告说:“实在没有”。
谁知他挥手打了荷香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你这……贱货!你……不是夸口样样行的嘛,怎么……现在就不行了?你是巴望我……早点死,好跟野男人……去快活!”
荷香被打,一时又气又急,就赌气坐到一边去流泪。马路上,有人看到这一幕就过来围着看热闹,宝花站在一旁羞得耳红面赤。她想,“在这困难时刻,一家可以依靠的只有荷香了,父亲怎能对她耍大爷脾气呢?”她赶紧擦干泪,走到荷香身边,轻声细语地说“阿姨,你别生气,爹是不应该打你的,你知道爹的脾气,一会儿就会后悔了,你就看在我娘的份上原谅他吧”!宝花这些话,使俩人都想起去世多年,那个温淑贤良的好母亲、好主人来,于是俩人就搂抱着痛哭起来。
陆月庭在那里听到她俩的哭泣声,也深知自己的不是,又恨这烟瘾发作的痛苦,竟用两个拳头“咚,咚,咚!”地擂打胸口,一面“嗬嗬”痛哭起来。宝花和荷香一见不由大惊,过来拉住他的手。荷香哭着说:“好大爷,别,别,你别这样,让我好好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
荷香低头思索,半响终于想到附近毕勋路上有一家钱公馆。她曾经由周公馆大奶奶介绍,去给钱家的大太太梳过头,还教过她的陪嫁丫头阿珍梳时新的发髻,阿珍学得差不多后,就把师傅一脚踢。钱府倒是家大业大、但这位女主人架子大,很精明,也很难伺候,现在冒失地去投奔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如今被陆月庭逼着,只能去试试再说。荷香把钱公馆的情况一说,陆月庭像是在悬崖边遇到救星一般,竟振作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由宝花荷香搀扶着慢慢挪动脚步,向右拐弯,朝毕勋路走去……
当年的毕勋路很是荒凉,虽说在法租界区,但与毗邻繁华的霞飞路不能比。短短的一段毕勋路还未得到很好的开发,除了几幢正在建造的洋楼外,还有一些中式的小店和瓦平房。那里最气派的是一幢钱家大宅园:朱漆锃亮的大门,府邸建在高高的台阶上,一个大花园远近闻名。
宅子主人钱万兴,现年47岁,祖上颇有资财,后因一桩人命官司,拜托了当年上海县的师爷,才得以从轻发落,免受牢狱之苦。这师爷不肯收受礼金,却提出要把自己的小孙女许配给钱家的小孙子钱万兴,子媳虽然反对,但父命难违。于是两个同龄的小孩在5岁那年订了娃娃亲,双方到16岁时成了婚。那姑娘长相平常,粗通文墨,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却能传承家风,工于心计,十分精明。而钱万兴年青时,倒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党,才智过人。他深怨祖上给自己错配婚姻,所以终日郁郁寡欢,借酒消愁,狎妓作乐,甚至吸鸦片来麻醉自己。父亲亡故后他娶了青楼女子为妾,很是宠爱,要全家称她为二太太。原配大太太虽是十分嫉恨,但场面上不便发作,只是暗中较劲,等有朝一日抓住把柄作彻底解决。大太太虽然失宠,但她是明媒正娶的人,而且为钱家生了儿子,所以正室当家坐实位置,二太太丽红再得宠,一时也无法撼动正室的宝座。
钱万兴纳妾后,寻花问柳的心思收敛不少,就把精力集中到事业上来。他看准法租界地区将来的商机,集资买了住宅附近大片土地,果然没有几年,这些土地的价格翻了几翻。他卖出一半土地作资本,开了二家贸易行发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