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第三个疗程的化疗就这样结束了。
或许,习惯了医院、家、老家、高速路上三点一线的生活,除了活动不太自由,大猴子偶尔恶心、呕吐、白细胞低之外,我们似乎已经把自己当作正常的人,而且,每一个疗程都会检查肿瘤标记物,持续下降的状态,也增强我们对未来的信心。
每周星期二,主任都会查房,看了大猴子的状况,也表示满意,还亲口告诉我们,这几天约个 CT 检查一下,化疗效果应该挺好。
我和大猴子听了非常高兴,期待奇迹到来。
预期与治疗的过程有时完全不一样,因人而异,有可能,真会有奇迹发生,关键要看个人的状态与苍天的眷顾。
希望在不幸之中遇到一点幸运。
打第四个疗程之前,需要做一次 CT,做之前,要求大猴子喝四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对大猴子来说,却非常痛苦,平时吃饭就不多,一次性喝这么多水,怎么能受得了?
为了让自己早日康复,为了检查结果更加准确,大猴子绝对听从医生的安排,大猴子真的拼了,刚刚喝下一瓶就全部吐出来,做 CT 之前不能吃饭,肚子里一点东西没有,那种呕吐带来的痛苦,惨不忍睹。
况且,大猴子的身体如此虚弱。
我一直扶着大猴子,呕吐也会消耗能量,大猴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没有别人搀扶,她会一头栽倒在地。我明显感觉到,大猴子的身体比之前轻了许多,胳膊明显细了,脸上的肉少了,比之前显得又黑又瘦。
我扶大猴子坐下,不要再走动了,如果喝不下,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医生说的不一定全对,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卡四瓶的标准,没有什么意义。
大猴子非常固执,既然医生让喝,咱们就多喝一点,这样照得更清楚,对医生的参考价值就更大。
每一次做 CT,都是一种煎熬,都是一种折磨,只有亲历者才能感触到。
大猴子又喝了一瓶,却吐出半瓶多,真想强行制止,那种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又不忍心让我违背她的意愿。
最后,大猴子有气无力地说,老曹,你再去帮我买两瓶水,辛苦你了。老曹,真不好意思,浪费了两瓶矿泉水。我真的忍不住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心中只有恨。恨自己,恨无能为力,恨这个突然而至的不幸强加于我们。
我不得不把大猴子放倒在椅子上,她真的没有力气坐着。我帮大猴子盖上一件衣服,然后飞奔而去。
当我气喘吁吁返回时,大猴子已经站起来,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我搂住她的腰,陪她一起走着。
大猴子怕凉,受不了凉水刺激,我把水放在热水里烫了一下,才给她喝。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喝完三瓶,再也喝不下去了。
马上联系检查医生,将大猴子推入 CT 室,检查完毕,刚刚走出 CT 室的门,大猴子便憋不住了,想吐。大猴子太能忍,从不在公众场合出丑或给别人制造麻烦,不知她哪来的力气,我扶着她,一起跑进卫生间。刚推开门,便吐了一地。
心疼大猴子,或许我骨子里有点肮脏,我对大猴子的这一观念颇为不满,为什么这么委屈自己,忍不住了,就吐在垃圾桶里,医生能说些什么?又不是我们故意的?况且,我在你身边,可以帮你收拾。
老曹,我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健康的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愿让别人看不起,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别说些没有用的,我是你老头,娶了你,就是让你麻烦的。
幸好没有在做 CT 的时候吐出来,老曹,我混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次真的走不回去,要不,你把车开过来,拉我回去。
自第四个疗程开始,我们在医院外面租了一个宾馆,环境比医院里的小平房好多了,能够洗澡、做饭,还有电视和网络,一天八十块钱,唯一的缺点,就是离病房有点远,大约三千米,对化疗期间的大猴子来说,的确有些吃力。
我把大猴子接到宾馆,让她睡了一觉,我去市场上买些菜。
这里被称作癌症一条街,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宾馆,里面住满了客人,有的脸色沉重,有的充满希望,有的颓废不堪,更多的人,则面无表情,焦躁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两边的墙上,贴满小广告,大肆宣传某种药物多么神奇,吃过之后,五年存活期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每当看到这些野广告,我都想扯掉,在某种程度上,它在制造一种紧张氛围,在宣传广告效果的同时,也在告诉我们,癌症多么可怕。
五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大猴子看过之后,会有怎样的感受?
得了癌症的人都知道被判了死刑,就不要再拿生存期这个概念往他们伤口上再洒一把盐,为何不多一些人道主义关怀?给患者一个私密环境,在这个私密环境中,多一些精神上的关爱、呵护与心灵的守候,而不是宣扬冰冷的生存期的概念。
或许,我太过于敏感。
尽管外科大夫曾经说过,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可我一直对手术抱有希望,况且,做过三次化疗,应该有好转,奇迹一定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把大猴子安排到病房,急匆匆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告诉我,手术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咱们还是找主任看看吧。
我心里马上咯噔一下,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忐忑不安地来到主任办公室。主任看完片子,没有发表意见,让我们去找外科医生会诊一下,听听外科医生的意见。
我马上给叔叔打电话,他跟这边的医生都熟悉,知道哪个医生比较优秀,在叔叔的带领下,直接去了一个姓陈的主任办公室。叔叔说,陈主任在美国呆了十五年,是这个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而且,对胃癌特别有研究。
第一次住院,他在国外,没有机会找他,此时,他刚好回国,想在他那里找点希望。
陈主任接过片子,直接摇了摇头,根本没有手术机会,还是以化疗为主。他又看了以前的片子和治疗记录,觉得化疗效果不错,像大猴子这种情况,手术已经没有意义,整个腹腔到处长满癌细胞,切不干净,还不如不切。
主任,像她这种情况,还能坚持多久?这似乎是我很关心的一个问题,也是我心中最大的疙瘩。
陈主任说,关于生存期,这个谁都说不准,她从今以后,肯定都要呆在医院里。
为什么总是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坚持得久与不久,之于现在还有什么意义?或许,这不是久与不久的问题,而是生活质量与幸福指数的问题。
坚持得久,如果一直呆在医院备受痛苦的煎熬,是一种幸福?如果坚持得不久,生活得很开心,还能有一点精力完成此生想做的一些事情,尽量不留遗憾,这是一种不幸?
当时,我却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
如果生命可以从来,我会不会坦白地告诉大猴子,按大猴子的生活方式与自主选择完成生命中最后的旅程?而不是在我的绑架之下,苟且偷生,迷失自我。
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不是一个谋杀者?
我和叔叔非常无奈地返回内科。王主任说,还是接着化疗吧。
可是,总不能一直打吧?现在,大猴子比之前瘦了很多,如果一直打,她的身体肯定抗不住,现在是密集治疗,时间间隔那么短,我怕她身体吃不消。
像她这种情况,除了密集治疗,没有其它办法。而且,目前方案比较适合她,效果比较理想。
主任,大猴子的将来是不是一直都需要打化疗维持?我听说,越往后,化疗效果会越来越差,她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弱。
想这么长远已经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直打到身体不能耐受为止,然后,再想其它办法,目前,对她来说,这种化疗方案是最好的选择。
医生的话,增加了我的恐惧,也增加了我的忧虑。
一直以来,我始终以为会有奇迹发生,我甚至已经计划好,手术之后,将工作完全辞掉,与大猴子一起旅行,过我们想要的生活,随心所欲。
我内心的期待第一次破灭。
感到沮丧,满怀期待着、盼望着,结局竟如此让人撕心裂肺,没有希望,对一个人的打击是致命的。
不能活在完全没有希望的世界中,我必须制造一点希望,让自己对未来有点盼头,让自己对未来充满信心。如果我都没有希望了,谁还能拯救大猴子?
既然化疗效果还算理想,就应该相信化疗能够拯救大猴子。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化疗,相信大猴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久便会逢凶化吉。
我为自己鼓足勇气,返回病房。
检查结果怎么样?能不能动手术?什么时候动手术?
真不知如何开口,不得不再次杜撰一个故事,主任已经看过片子,他觉得化疗效果不错,建议不要动手术,毕竟肿瘤的位置比较特殊,如果切不干净,会刺激癌细胞疯狂生长,如果动手术,得不偿失。你想一下,肚子上开个口子,势必造成元气大伤,需要休整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恢复期间肯定打不了化疗,那段时间,万一癌细胞疯狂生长怎么办?
真遇到那种情况,谁都束手无策。还不如现在保守治疗,用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完全康复。
大猴子沉默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