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回大地的时节。《星星·诗歌原创》的第三期,纸张也仿佛带上了新芽的柔嫩与温度。这一期里,读到描写春日的美好诗作,应景且恰到好处,似乎正是窗外声色画面的一行注释:“众鸟之声按捺不住的欢鸣,是风在乱翻时间的经书/……一只蝴蝶从起抛洒的水珠里/嗅到了僧人心中的繁花”(杨通《春天》)、“万物从衰败中返回/是这样。春木之气始至,派来火焰和雨滴/……郁结于冬的哀愁,迅速在体内瓦解/欣欣然,一场东风的革命只用了五天/就拿下了美人和江山”(风荷《东风解冻》)、“春天是一张草图……世界呈现造物的轮廓……一个醒来后的人,仍在梦着/在春天的梦境里坠落/……春天,在血液的丛林中穿行/寻找着你。黎明也是红色的……”(安清泉《草图》)
当春木之气袭来时,敏感的心往往最早受到吹拂,也最早开始了颤动。年复年年,春天始终是一个灵感的母题。但诗人们的目光不止于此。当他们凝视一片远景时,也在希望“我的目光努力踮起脚尖/希望看得更远 更深”(东方浩《花海边》),而这样一束无限绵延的目光,既能重启往日的回想,也能朝前方预感到一份轮回般的四季的孕育。于是,被春天启发的抒情,最终唤起了诗人们对不断流失、不断更迭的四季时间的抒情,对那些已然成为过去的夏、秋、冬的回忆:“春天的夜晚无眠的人,是最早/醒来的人,寻找着声音的甬道/徘徊过整个冬天的寂静……心灵期待着/第一滴水准确的敲击”(安清泉《最初的春天》)、“一场春风过后,我已和去秋的自己/缓缓拉开更大的距离”(葛筱强《春日读李义山,忆渠县芭蕉》)、“桃花一谢再谢。落英无法起身,寻找光阴的凶手”“令万物衰老的仇人,是青春”(杨通《失约》)、“我眺望着窗外的樱桃叶/只是为了和另一个自己/在寂静中再次相遇,让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同时陷入/怀抱中无援的孤独。秋天来了”(葛筱强《和朋友谈谈秋天》)。
有时候,这目光越过四季,看得太远,视线终会触及到横亘于尽头的死亡。换季与生死之间,何其具有相似性。死亡并非一次性的,不是使用过一次就可以从此丢在身后。生命不会停息,死亡在人间也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客户。
死亡与衰变都不在别处,就藏匿在春意勃发的此时此景,正如初发的花苞必然在草叶间投下影子,所以,“这个三月 我的周围充满生与死的波浪”(东方浩《花海边》)、“死亡/不需要追溯 它就粘附在你的眺望中/你是被死亡赐福与锤炼的人/你沉默。死亡 不需要/陈旧的救赎”(姚辉《宽容》)。这对比鲜明而刺目;开在坟墓上的鲜花,也许会显得更为可贵,而鲜花的生生不息,也许能让人对结局的必然性心生宽容:“阳光下,万物生长,只有父亲没有回来”(杨通《“我们用尽了幸运与时间”》)、“又一次,我来到墓地/或一个空无/秋天经过四次,自从他成为新的/不可捉摸的事物/……死亡是否有一种甜的味道”(庄庄《消失》)。
“对自己的别离保持礼貌,对活着保持/一贯的热情”(康雪《开满鲜花的坟墓》)、“这世界在无限中看到了有限/我们却在有限中看到了无限”(徐芳《猫尸》)……这些诗句里无不提示了珍贵的洞察与态度。有了这样的坦然,一个诗人便不至于沉湎于颓废与阵痛,而能够保持一种外向的、积极的人世间的观察,并怀着一视同仁的诗心,对身边的事物展开一种轻柔的抚摸。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里所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写诗的过程,好比诗人与事物之间一场应召而生的接触。抚摸的过程,能够同时激活双方。事物的细节、质地、气味,甚至事物的过去与未来,都在无声的交流中浮现,而诗人自身的存在,也因其行动而更清晰可感。这是彼此应答,互相回馈的过程。正因如此,看似描写日常的朴素诗歌,那一层感性表象上也能使我们读出某些暗含的情怀。白桦树、曼陀铃、紫罗兰、草原上的羊群、吹梅花乐器的妇女、眼保健操的音乐、一次关于山行的回忆……正如“人间世”这一栏目的名字本身,人间的无数人、事、物,都在这些诗歌里显现着生机,譬如丫丫《时间的一切完美如谜》的每一节,譬如小米的《无名溪》与《在天祝草原凝视一株草》,譬如上了年纪的杨树那“粗糙的亲切”(侯存丰《新菜》),譬如一场雨“细到扎疼生活的手指”(黄书明《清明雨》)……等等,不一而论。
人生具有现实性——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狭窄的、令人沮丧的论断。还好有诗歌语言,它致力于提供的可能性,使现实在想象的维度空间里,能够往各个方向延展。成为诗人的其中一个迷人之处,就在于这种特权——诗人是自由的,诗意的迸发也是无条件的。不过,诗人在创作时的自觉程度,自省程度,时常影响诗魂的轻重。资深的诗歌写作者如王家新,尚仲敏,都在“文本内外”的随笔中谈到了这个问题。一种多年来严肃的、坚持的诗歌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家新的回答,似乎提示着,值得崇敬的不是外物,也不是诗人本身,而是在诗人与事物的接触与交流中偶尔闪现的火花,它们被命名为“灵感/缪斯”。诗人是容器,让创作的奇迹发生于自己。因这奇迹的不可预期,诗人应该随时准备好内在与外在的条件。在日益“荒芜的中年”(风荷《拯救》)里,对于诗歌的虔诚,或许能帮助心灵继续葆有其坚韧与洁净,因为美丽的诗,汲取来自语言与心灵的双重养分。“即使继续与那些走兽混为一谈,成为族群中最卑贱的一丘之貉/或者始终都是他们中间最不出彩的那一个/但他仍然坚持悬崖跳水/不为曲高和寡/只为把孤注一掷的行走放低、再放低,低进尘世喧哗的根部”(杨通《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人》)。
万物之美,只有被诗人的手抚摸、擦拭过后,才会光亮起来,正如上帝对亚当的指尖投去的那开天辟地的一触。对此,这一期的青年诗人们也了然于心。“把园子里的黄瓜、茄子、辣椒,/在心里过一遍,这样,它们就有了雨后的清新”(侯存丰《云隐》)、“但有时我们也/需要用痛苦擦亮这祖传之物是吗”(康雪《月亮》),以及“对于落日/我更喜欢水塘里的那一枚”(陈德远《村口的落日》),都在某种程度上,隐喻了诗歌的产生过程:事物总是要被诗人的心“过一遍”的。诗歌不但能重现表象上的质感,也是一面观察作者之心的透镜。意识到阴影的存在,也许才更能对生活的种种细部投入热切、无悔的关注与琢磨。当我们读到“一棵马唐草/它小小的茎叶在水泥地上/摆出一副要永生永世/活下去的样子”(康雪《喧嚣》),一种生命力的潮汐不也涨涌在了作者心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