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年前过小年的那一天,这一天是前所未有的一家齐全,我母亲所有的兄弟姐妹,我所有的表兄弟姐妹,都集聚一堂,陪伴四位古稀之年的外公外婆过年。
就在这本该一家和乐的日子里,我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对我发散着他的“光芒”。
“你马上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这个专业前景不行,你要找别的出路。”
“你的教资什么时候考?”
“人要向前看,要一直求进……”
父亲一张嘴,一把瓜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着他对我未来的期许和要求。
可事实上,我从进大学起,我就开始兼职,到大二已经可以完全自己负担生活费了。我积极参加学校活动,努力争取各种校内外的专业比赛。他对我说“大学就应该如此”……
我大一就想以后一定要考研,当我把想法说给父亲时,他很开心,表示支持。但我始终很惶恐,总觉得他只是口上说说而已。
后来我总是明里暗里对他说我有考研的想法,可他每一次的表现和话语都像第一次听见我这样的表述一般……后来离备考时间越来越近,我终于下定决心,具体谈一次,然而父亲的表现竟还是惊人的相似,仿佛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一般,先讶异,再说这很好,就应该这样,然后表示支持。
我在这种惴惴不安和对自我要求中开始准备考研……
但我始终无法安下心来,十一月底的教资考试,我缺席了……仿佛只要我走进了考场,我就再也不能考研,再也不能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力。我告诉了母亲,她说你自己决定就好。
过小年这天,一家和乐,团团圆圆。我母亲也终于得以解放,去和舅妈姐姐们搓麻将。弟弟在房间里打游戏,客厅只剩下外公外婆,父亲和我。
“你这个专业不行,某某说赚不到钱,很辛苦。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当老师,更稳定,你又和你们高中老师关系好,到时候可以直接去那个学校。”
!!!
他把考教资甚至当老师说得像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校领导,和我要好科任老师这两年职位也节节高升。就算毕业多年,我也时常与他们联系,仅仅是出于对曾经教过我帮过我的老师的敬重。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和我当老师又有什么直接联系?
我和他解释这两年国家政策和我自身的打算,当我说到目前不打算备考教资时,父亲的眼神肉眼可见的犀了起来。
他坐正身子,上下审视着我:“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上进!”
我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后来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说我说要考研,时间不是很充足。他仿佛已经什么听不见似的,硬要我答应考教资,后来我生气道:“我就是不想当老师,要当你自己去!”
这话彻底激怒了他,我至今都记得他眉毛高耸,面部肌肉跳动了一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里吐出我这辈子最忌讳最难以忘怀的话。
“怪不得你弟弟不求上进,没出息,有你这么带头还不有样学样!”
后来事态扩大,他越说越没边际,说他这几年一直挣不到钱是因为我,导致他没有盼头,说他的家庭不幸是因为我,儿子没出息是因为我,和妻子吵架是因为我……
说到这里我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不可控制地尖叫出声。他被我吓到,但嘴里还是没停下来,外公外婆紧张地看着我,叫父亲不要再说。而此刻我已经脑袋发白,身体向后倒去,晕厥过去,心悸得厉害。幸好有外婆接住我,才没有摔倒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此刻父亲已经彻底被吓住了,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但却执拗又施舍般对我说:“好了好了,爸爸不说了,以后你的事情爸爸再也不管了!”
半分钟后,脑子渐渐从白到黑,意识慢慢恢复,我大口呵着气仿佛搁浅的死鱼。
又过了几分钟,我终于平复下来,可内心的寒冷与空寂几乎要掩盖住我。我跑了出去,想去找我的母亲,我只想要个有温度的地方哭一场。
外公外婆追了出来,死死拉住我,既小声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要和你爸爸吵架,他说你就走开,你什么文化,他什么文化?不当听的不要听。”
而我只想逃离……
“不可以去找妈妈,不可以去的,他们前段时间才好一点,你忘了上次差点离婚了?”外婆又小声劝道。
突然间,我觉好悲悯,就像个又丑又可怜的鼻涕虫。
老人年纪大又腿脚不便,最终我选择了妥协,从后门沿着边缘走进去,再沿着桌子拐进房间的后门,像个害怕被逮捕的囚犯,披头散发,勾着脑袋,我知道,我的父亲全程都在盯着我,这让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一整夜,我无法入眠。因为人多,所以一个房间睡了很多人,我的姨妈带着她的孙子孙女睡在新开的床铺,她也很晚睡。我一直在等,等她睡着,可我已经忍受不了了,整个人都在黑暗中,就差一点,我想爬起来去抓那把约三十厘米的西瓜刀......
我再也绷不住,终究在姨妈没睡着之前哭出了声。很小很压抑的哭声,若不是夜晚太安静可能没人会发现。
凌晨三点,姨妈的小孙女醒了,吵着要喝奶。我借着这个机会,放大了自己的哭声,时间慢慢过去,哭声停了,而我依旧没能停下,我知道姨妈发现了,但她没有揭穿我。
我有想过在所有人熟睡的时候一走了之,可是今天小年,是好不容易合家团圆的日子。我很挣扎!
终于,天越来越亮,八点了,果然是我的外公外婆起来最早,我听见外婆的开门声,外公扫地的声音。我还在忍,我不想破坏这美好的一天。
可是,越忍心里越无法说服自己。我起床了,去上了个厕所,在我父母睡得那个房间里。
我知道他们大约是醒了的。果然,我走进去,他们俩正在像平时一样说着早上常聊的话语。而我的父亲还笑着叫了我一声:“唉,女儿来了。”
我妈妈向我问好,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上完厕所就朝着马路走了,这次我走的是大门......
我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刚刚地场景,要知道,他们前段时间刚闹离婚,而且差点就成了!还有我的父亲,他居然对我笑,仿佛昨天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说过恶毒的语言,没有把我气的晕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他最后和我说的那句看似道歉的话而烟消云散,而 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我想要冷静,想要逃离,更想要真相!
九点多了,我居然走了一个小时。可是离回家的路还有好远,明明平时开车只要二十分钟的。
外婆肯定已经做好了饭,他们都起了,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
走到水库边,我盯着露出湖底的水面,呵笑了两声,打电话给我的母亲。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心平气和地问我在哪。我听见那边外婆紧张地问我在哪?
母亲很快就开车找了过来,她没有责怪我,只说:“回去么?”
其实是不想的。
我说想回家。母亲说不行,今天过小年。
我懂了。她想要我听话,想息事宁人。
“我问了你爸爸他说也没说什么啊,你不想考教资就不考,他说你的时候你就不能说回去?就算你爸爸说错了什么,你什么文化,他什么文化?和他计较你不累?”
“今天过年,不能回家,你叫外公外婆怎么想?”
后来我再没说过一句话。到街上,我想吃的那家馄饨店关门了,只能另寻一家,味道差极了。
我只想睡觉。跑遍了所有的药店都没有找到能够助眠的药物。
我们还是回去了。车停到后门,我听着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一整夜不曾休息过的大脑累极了,我不想下车。
外公外婆和姨妈闻讯赶来,让我下车吃饭,我不想理。我看见父亲穿着工作服不知在弄什么食物。
车里好冷,连骨头缝里都冷。外婆给的毯子并不能使我回暖。他们依旧在笑......
我睡着了。脑袋好沉,仿佛再也抬不起来一般,当然我也不想抬起来。
舅舅来了。他打开车门,劝说我下去,此时我已经回了一点精力。人前的面子我一向不会拂,拉扯间我跟舅舅下了车,他走一步拉一下,我就向前一步。
原来已经中午了,席上坐满了人。我噗一进门,十几二十双眼睛都向我找来。
声音嘈杂:“快来快来!"不知道是谁说的,似乎都说了。
当然也有些亲戚不明所以。
我听见姨妈笑着说:“昨天和她爸爸吵架,没吵过,哭了一晚上,气不过今天早上直接跑走了......”
我看了正在喂孙女的姨妈一眼,这解释真是既简单又明了!
我坐在舅舅身边吃完了这顿“蜡饭”,席间我从未抬过头,但我知道我的父母一直在看我,而我的父亲脸上一定挂着笑!
事实如我所想,吃完饭抬头的那一瞬,父亲的脸就出现在我的对面,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为外婆捎碗筷,那谦卑的动作,一看就是个值得托付的老实勤快人,如果大家还不了解他的脾气的话。
外婆拒绝了他的援手。
再发生什么我忘了,也许无足轻重。我不想呆在这里,和我满脸笑意的父亲一起。
于是舅舅把我带回了他家,想要纾解开导我。我却沉默了......
后来我还是选择了对舅舅吐露一丝心里。他说他会替我去说说我父亲的,让他改改。但我知道他其实也没有当一回事。
我当时说了一句:“不会,他狗改不了吃屎!母猪上树他都不一定会改。”
但现在想想,也许我还是留着一丝希翼的。毕竟舅舅是第一个没有站在他们那边直接否定我的人。
坐了一下午,舅舅的屁股已不知挪了几回,碍于我在这里,于是他也一直没走。
约四点半时,我提出过去外婆家,毕竟是过小年,也该是个欢乐的日子。
果然,一到那里,就差不多开始出菜了。我仍旧沿着那条离父亲最远的路线缩进了房间,我的姐姐弟弟们都在欢乐地打游戏。
吃饭时我没有出去,是外婆和母亲把我拉出去的,说过年不能拉着脸。我硬着头皮上了桌,此时的桌面已不像中午时那般热闹了。这一次我坐在舅舅的对面,因为他在和我父亲喝酒。
“来,和舅舅喝点酒。”舅舅像往常一般邀请我。外婆在旁边帮说。
我不想喝,头埋得更低了。
舅舅顺势和父亲提起了我的事:“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她自己事情让她自己做决定。毕竟咱们没读过什么书,你看我家那几个我除了给钱我都不干涉他们,除非真有做不了决定的事情,那我可以参谋参谋。”
父亲点了点头,复又立刻堆起笑容,看向我:“来,爸爸错了,向你道歉。”说完举了举他手中的杯子。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你也倒一点,和爸爸喝一个。”于是父亲立马拿起酒瓶朝向我。
我看了他一眼,很是抗拒。可房间内所有人仿佛没有看见我的脸色一般,找杯子的给我找杯子,还有给我滕凳子的,甚至有让我坐到他们身边去的。
我恐惧着,惊惶着,默默咬着牙。后来所有人都没能劝得动我,他们放弃了,我父亲堆了许久的笑容也耷拉了下来,复又笑着与舅舅碰杯。
此时我已经饱了,再无胃口。起身才迈出两步,二姨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大人做到这份上了,还气什么?要晓得懂事啊。”
所有人都看着我,仿佛我犯了天大的罪孽。我还是走了,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看着兄弟姐妹们正合伙打团。
他们散席了。开始张罗着开场,男人们玩梭哈,女人们玩接龙。我也凑了进去,母亲似乎不太赞同。到了后半夜,把挣的钱都输光了,于是我睡觉去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要回家了,我一觉睡到了中午。听外面忙碌的声音,我只想裹紧自己。母亲问我回不回家,我没有回应。
他们走后,我心里的寂寥感再次升向高点。我再也没有了笑容。
临近过年,我焦虑又彷徨。我不想回家!
这天晚上我的情绪又爆发了。饭也不想吃,外婆很是焦急。我感到很愧疚,可是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且越想静下来就越失控。
外公外婆睡着了,我却不能入睡。还有两天,我可能就必须得回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哭。我害怕吵到老人,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我打电话给了我的母亲。她很自然地回音在我耳边响起:“喂~”
眼泪又不可控制地流下一大片,如溪水般地......
我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但我真的很想歇斯出声!可是我不敢。
母亲一直问我怎么了?我却总不回答。因为我发不出声音,张了无数次嘴,想把一切一切地痛苦脱口而出!
脑子不停地转着,泪水哗啦地流着......
母亲挂断了电话。不久隔壁外婆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她打来的。如我所料,外婆冒着寒冷披着外衣推门而入。
这让我想起刚刚电话里母亲对我说的话:“我也只有这一个妈,我对得起所有人,唯一对不起的只有生我养我的父母!你要是让他们难受了或者生病,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
我心里“啪嗒”一声,完了......
我只想要外婆快点走,或者我什么时候能才能离开。离开这对我没有一丝善意的世界。
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外婆躺了下来,母女俩劝人的话语和语气惊人的相似。
“打了你骂了你还是爸爸,碰到这样的爸爸有什么办法,父母可以打骂儿女,但是儿女不能恨父母。”
“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过去了还是一样的。”
“我们要自己改变,去改变他,不能和他一样,不能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
后来......我似乎不记得了,也许是我不想再想。
两天后,母亲打电话来,我终究是和她回了家,因为外婆说:“这两年家里本来就时运不济,再不合家团圆还怎么有好运气?过的年好管上年,过得节7好管下年。”
而母亲也说:“谁让你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哭,什么事情不能过了再说?你明明知道我最忌讳这个!”
再后来,我回家了,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睡觉。除夕那晚,临近十二点,母亲催我去洗澡,而我的身心却仿佛空了一般,目光呆滞,只余下努力挤出的嘴角,因为今天过年。
母亲把我拉到卫生间,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下滑,完全站不起来,脸上一直对着母亲笑。此时她似乎后知后觉,终于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她吓坏了,不再催我:“不洗就不洗,走,咱们去坐着。”父亲似乎还“打趣揶揄”了我两句,我不记得了。我只想让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眼皮微敛,坐在理他较远的位置。
我想我还是妥协了。离零时还有约五分钟,我站起身在他们讶异的注视下洗澡去了。但是今年我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带着弟弟们调皮又开心地对我的父母说声“新年快乐!"
因为曾经有一年除夕,父亲说:“好就不带头,这就学到了,这么大人跟三岁伢子似的。”
这个年终究是不同的。可仔细回想一番,似乎每一年都是不同的,但似乎都相同。每一年过年过节都没有真正的开心,每一年烦心事都在过年过节时找上门来,每一年父亲都要在过年过节的这一天和家里的某一个人吵得不死不休一番。
我累了,不想再回味这种日子,等我考上研究生,就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