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泥沼
“先生竟在我家留了十三年。”向瑾有些感慨,“他不曾提过他在苏州借了房子。”
“我那时穷困,先生仁厚,大约以为我要久住。”
回到报社,向瑾径直上楼敲开荣国昌的办公室门。
“你真要和周行止一起回南昌?”徐知慧赶上她,问。
“嗯,很久没回家了。”
打开房门,荣国昌正在正中的书桌前喝茶,边上还有一个人:青褂子,圆眼镜。
向瑾迟疑了片刻仍向前对荣国昌道:“总裁,我想请几天假回家看看。”
“周二爷正和我说这件事来着,我记得你家在南昌?”
向瑾点头。说真的,她后悔当着周行止的面请假了。
“你年龄比我还小一些,又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边不安全。正好二爷也要去南昌,不如搭伴去?”
向瑾心里期望蔡戎清能来这里一趟,这样她就不必被要挟同周行止一起回家,虽然她本来就计划和周行止一起。这人虽顽固腐朽但有时还是可以相处的。
现在显然不是“有时”。
“好。”向瑾懒得再和他争驳。
寒露夜里,向瑾和周行止相约上了车。
火车朝西南方驶进,向瑾和周行止坐在包厢里相对无言。是周行止先开的口。向瑾发现这人很会耍嘴上功夫:阴阳怪气和讲故事。如果只有这两个选择,听故事显然要好上十倍。
“我在曹先生家待了一个月。前一个月是和曹先生一起,后半个月只有我自己。如你所言,曹先生学识颇丰。”周行止顿了顿。
“他家早些时日十分富裕,后来政变站错位被牵连才落败如此。”向瑾补充。
“我想也是这样。他问我叫什么,从哪里来,来做什么。除了最后一个问题,我都一一告诉他了。做什么,我那时也并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原来叫周行谨。
“先生说:‘路太长了,一路都谨慎顺从太消磨人的意志。走得累了也该停下来歇一歇。’于是我改了名字,叫周行止。那天我问你为什么我解放了纸,是因为先生也对我说过这话。”
向瑾瞪大眼睛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周行止抿了口茶,再开口却变了话题:“你为什么来上海?”
“同荣国昌,蔡戎清在英国认识,很是志趣相投。听说他们在上海办报,我就来了。”
“我小时候和你一样激进。”向瑾想反驳,但他的话接得很快,似乎特意不容她插嘴。“我父亲抽大烟,母亲裹脚。你很难想象这样的环境下我是如何写出那些文章的吧?”向瑾点头。
“我母亲是二房太太,家里还有一个大太太。大太太和我家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这个时代。她太开明也太先进了。”
“可她怎会和你父亲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待我母亲,待我都很好。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惜夭折了。此后她常插手我的教育,我母亲为此和她吵了好几次。父亲过世后,母亲对我的束缚更加严重。可我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大太太对我的教导。
“我觉得我家是一片混乱不堪的泥沼,我想逃走。大太太给我买了车票,借事由带我离家,我就这样走了,这一走竟然一直没回去。我母亲野蛮粗陋,大太太又不仗势欺人,家里人又不知会怎样对待她。”
第六章 起义
“她会很好的。”
包厢内陷入沉寂,向瑾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茫茫黑夜,想起曹先生曾说:“夜就要来了!”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和二姐,永远那么温和耐心,和周行止相比,向瑾觉得自己很幸运。
幸运只是暂时的。
火车驶至皖鄂赣交界,昏昏沉沉的,向瑾听到有人在低声讨论:“走不了了吗?”
“先生,现在怕是不行。”
“怎么了吗?”向瑾眯着眼问。正在和周行止说话的乘务员扭过身客气道:“小姐,前面发生暴乱,火车现在无法行进。不过您请放心,这些农民暴乱总是很快就会被驱散。”
向瑾坐回窗边,远处隐隐闪着火光,似乎有高昂的喊声被风吹来,又带入茫茫夜色里。这场暴乱很快就会平息,像所有无名的起义一样,有血泪纵横,有权银争斗,有太多无谓的牺牲,最终它们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向瑾其实并不清楚他们暴乱的根源。周行止说的没错,她是个激进学生。虽然她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对付外族入侵、国家分裂。
但她想,这个国家太麻木也太顺从了。如果有人肯挑起波动,有人肯带头反抗,总是比没有的好。她也因能成为这个“推波助澜”者而感到自豪。
黑暗中,周行止一直注视着向瑾,知道火车发出鸣笛,哐当哐当声再次响起,他才缓缓开口:“你和大太太很像。”
“哪里像?”向瑾担心这人离家太久,对大太太思念太深。
“如果她有机会,一定会和你做同样的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报社,选择撰稿,选择背井离乡,选择……投身革命吗?这场洪流冲散了太多人,那位大太太,本来也应是她们中一员吗?周行止却不开口,好像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说完。余下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清晨,火车在月台停定,付璟明和丈夫在月台外迎接女儿回家。薄雾笼罩下,南昌城内的事物都变得清明起来 向瑾坐在车里,视线随楼房起伏,最终落在宅院外。
因为有提前的通知,付太太早已将周行止的房间收拾妥当,是大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向府并不阔大,唯二的一间客房被曹先生用去,另一间过于陈旧,早已不适合迎客。
趁周行止收拾行李,向瑾回到她的房间。房客在一年前离开南昌。她的房间已经被归整回离家前的模样。巡视四周后,她打开了书架上的笔记本,曹先生的批注端端正正躺在上面。该去找曹先生!她忽然想起这事,去隔壁拉了周行止出来。
敲开先生的房门,向瑾发现——先生还未起床,或是为了给他们开门不得不刚刚起床。“先生几时怠惰成这样?”向瑾尬在原地心中暗想。她发觉周行止也并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先言:“先生今天起这么晚?”
“你走之后我就不早起了!”
原来自己的离开让先生如此萎靡不振?
“不用教你课业,谁还愿意早起!”
好吧,先生能活到九十九岁。向瑾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