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牛

【文章原创首发 作者:东风燃,文责自负】

“牛儿,咱家的大黄牛又丢了,你快回来找。”

母亲寄来的信,寥寥数语,却让我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牛儿”是我的小名,母亲很少叫的。

距离上次母亲住院已有多久?实在是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病床上的母亲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唤着我家那头耕地用的老黄牛:“老黄牛丢了,老黄牛丢了,我的牛啊,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快回来,你不回来,家里的地可怎么种啊。”看着病床上日夜念叨的母亲,我既无奈又崩溃。父亲对我说:你早点考上,早点离开这里,妈妈我会来照顾她的,你不要受到她的影响而耽误了学业,要好好学习。我听话,后来妈妈的病情好转,我也如愿离开了故土,踏上外出求学谋生的旅程。到现在已有几年了?往昔岁月历历在目,仿佛是从昨天走来,叹了口气。

现在,我看着假条和上面的空白方框,想着每日忙碌的工作,心里想到现在是要我回去的意思么?思索再三,终于拿起笔在请假的原因一栏里填上“寻牛”两个字,紧跟着又在后面的空白处填上“7天”。把手上的工作交代给同事,请假条递给管事的,他看了看假条又瞟了我一眼,没事的。

车轮滚动,车窗外的亮光正向后飞,没有声音和一丝风,光影在黑白之间交错,像一部默剧。瞬间的迷离竟让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独自在外度过的多少个夜晚了?没多久吧!五百个?一万个?怎么会感到那么长却又那么短呢?实在记不清了。管它呢,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已经陌生的故土,我曾在那里度过了很多个熟悉的白天和夜晚。

就像现在的这么个夜晚!窗外的月光很白,前方的路像面镜子,反着光,路两边立着的是星星点点的房子,再往前开一会儿,出现的都是白茫茫的原野。好宽阔的夜,我开始在叠加的记忆中找寻那些雾气笼罩下的景物。我先找到了久违露面的玉米秧,只有玉米的茎叶才会长得那么粗壮挺拔,才不会东倒西歪,玉米秧长得宽大,乌黑发亮,现在它直挺挺地立在地里像个士兵,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都是。接着寻找到的是稍矮些的棉花秸,它要比玉米秧稀疏但比它光洁,不是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肃杀气,它立在地里像枝柔软的花,在它的头上,胳膊上都落着一朵白白的云,云就是棉花,一棵棵,一片片的正水灵灵地喘着气呢。再往后面是什么?一片片,一排排的兵走来,一朵朵,一片片的白云飘过,下面是什么?我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看上去若隐若现十分柔弱。是我?哦,真是一个小小的我,他在满是士兵的原野里奔跑,轻快地把它们超过,辗在脚下,他在云上行走,轻盈如烟,在满是雾气的云端俯视大地。那些士兵倒下了,云朵也飘散了,一条通向村里的小路出现了,可我把那只长着犄角的黄牛弄丢了,这是那个我常犯的错,在我贪睡的功夫,在我尽情捉蚂蚱的时候,它就悄悄不见了。它不在这里,不在我的视线里,他环顾四周,努力追赶呼喊,恐惧同害怕一起向他走来,但却毫无用处,它不在这里,就像我不在这里一样。

穿透眼前的白色迷雾,终于走到了这里。泥泞弯曲的小路上,潮湿的空气丝毫不减,粘稠的液体散落开来,这里就像揉皱的湿纸油画。路两边还是那几棵稀疏的梧桐,树干皲裂,枝头的黄叶钻进了泥土里,行走其间,熟悉的景物充斥过来,这幅隐藏的画卷也正慢慢展开。流水声暗自涌入,那条小河还没有枯萎,绿色的叶子在水中摇摆,几声蛙鸣荡起层层微波,走到近前,在水里照见了我的影子,定睛看,却是那个小小的我。再往前,黄色的树叶在我眼里回旋,风在吹,吹开了记忆的浮尘,这个树林我来过,那个小小的我,他来过,他走到这里时,这林子里的鸟如叶子一样失去了根,飞走时只留下这光秃秃的记痕。往前走,来到了那座桥前,这用大石头和水泥堆砌成的桥还在,两边的水泥栏杆已经损毁掉落,落进了那条流向这里的透明河流。在桥的那头,父亲正望向我,如同静止的蜡像,那容颜看上去同我走时没什么变化,走近时再看,有点瘦小,是我长大了吗?坐在桥的水泥墩上,那件捡来的白色西服他十年前就穿了,现在依然穿在身上很合体。他望向我,在对着我笑,那笑容也同十年前一个模样。

“爸,我回来了,回来找牛。”我欢喜道。

“牛儿,你终于回来了,爸老了,牛丢了就找不到了。”他叫着我的小名笑着说。

“爸不老,牛才老呢!我和爸一块找,准能找到的。妈还好吗?”

“先找牛吧!牛找到了,一切就都好了。”

我抬起眼看着他,头顶稀疏的银发,鬓角也泛着白色,眼睛明亮像口古井,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牛,找得到归家的我,却找不到迷途的大黄牛。

走在他身边,他个子比我矮一点点,并排走,他高兴地想摸摸我的头,愣了下神后,却拉起了我的衣袖,他的手黑乎乎的,整个手面都是,像秋天泥土的颜色,手心却是深红的,像春天泥土的颜色,在那里有一些隐藏的凹痕,没盛进一滴清晨的露水。我们沿着河流的方向前进,雾气从未消散,正渐渐凝聚,走在迷雾里,河水“哗啦啦”地灌溉着田野,牲畜也被它滋润。我也被它滋润过,爸把我带到了小时候常来的河边,那时还是小黄牛。旧影涌现,爸在小河里洗澡游泳,有时在河里逮鱼摸虾,他会徒手在河里抓鱼,鱼儿很乖巧,总往他手心里钻,他蹲在水里,来回移动身体,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他的脑袋上扬,眼睛却盯着水里,突然间水面翻腾,他找准时机顺势从水里抽出手臂,一条鱼沿着设定好的抛物线迅速落向我这里,我手里就牵着小黄牛,它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摸索着,嘴巴微张贴着地皮移动,舌头卷起河边肥嫩的小草,牙齿轻压碾碎,吃得津津有味。我不吃草,我吃鱼,我最爱吃爸爸抓的鱼。现在这里没有鱼,没有大黄牛,有的只是我和年老的父亲。

“黄牛就喜欢吃这里的草,肥得很,它小的时候嘴刁,现在不刁了。”父亲说。

望着这条雾气弥漫的河流,我说:“再往前走走看吧!”父亲乖巧地跟着我。

我们向前走了会儿,流水潺潺,这时候从迷雾里走来一个人,那个人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老,他扛着一把锄头走来,在走近我们的时候,他大声道:“老牛啊!是老牛吗?是不是你?”

“是我啊!你刚忙完啊,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

“今年雨水够,地里的东西长得壮着呢,草长得也多,要多跑几趟拔拔草喽!”来人边和父亲说着话边盯着我看,我站在旁边对着他笑着,我不确定是否还认识他。

“是小牛吗?”他带着些许疑问的口气开口。父亲微笑的点点头。

“啊,怎么长这么大啦!乖乖,我都不敢认了,哈哈!”

“是啊!他很久没回来了,长变了!长大了。”父亲笑着说。

“哎呀,变太多啦,以前走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呢!”父亲又点点头。

“牛儿,这是你舅,叫舅,你走时太小,记不清了应该。”父亲望了望我。

一时间我竟难以开口,一边对着那个太阳肤色的满脸皱纹的人笑了笑,一边顺口说“舅,舅好,舅好!”

“啊哈,好,好,好!”他很爽快地应道。

“他回来帮我找牛的,牛又丢了,你看到我家的黄牛了吗?父亲问道。

“啊,又丢啦!我在地里忙半天了,似乎听到牛叫的声音,离这不远,你去那边地里看看!小牛都长这么大了,都长成男人了!”

“是啊!变得太快了!”

“你有空到我家玩啊,难得回来,一定来坐坐。”我笑着点点头。

“找到牛就去玩玩,我们先走啦!”父亲笑着说。

“好,好,好,就在那边地里,去找找看吧!”

“好!”

“舅,我先走了!”我笑着说。

“好,好,好,一定要来啊!”他又盯着我上下打量起来。

“好的!”

望不到村庄里的砖瓦房,看不到生出的青色烟火,我确信我们走进了广阔的原野,士兵包围着我们,打量着我们。踩在枯黄的草秸上往前走,士兵簇拥在一块,多得数不清。越深入,雾气就越浓,士兵又一个个的消失在我眼前,雾把士兵吞没了。水珠悬停在空气里,我越走越慢直至呆立在原地,就仿佛这一幕发生过。转过头望着走过的地方,在那空气的悬停里留出两个人形大小的空白,周围的水珠没有聚合到那里,稍稍高大点的人形是父亲,因为我比那个身形要高大,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小小瘦瘦的身形,那是我,一个比现在小很多的我。那个时候,父亲就是这样穿过士兵林立的浓雾找到我的,连同我一块找到的还有小黄牛,我就是和它在这里迷路的。头发和眉毛上起了层水雾,衣服被浸湿了,身子发冷。看着父亲,他比刚刚见时苍老了,稀疏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脸上的皱纹蒙了层水雾,有点憔悴,白色西服还是那么合身,不过有点潮湿了,肩膀上露出了几块巴掌大的水印像总洗不掉的汗渍。轻轻呼出一口气,嘴里的白气瞬间投奔了体型更为庞大的雾气,那里才是它的去处,而它现在却阻挡了我们的去处。

“你听,有水声。”父亲说。

我竖起耳朵捕捉到了“哗哗哗”的流水声。

“我们还在水边,没错的,在河的尽头有块我们家的地。”父亲确定道。

“有二亩地,种西瓜,种棉花。”我兴奋地道。

“大黄牛喜欢在地头间吃草喝水,你喜欢吃西瓜,摘棉花。”父亲笑着说。

“牛还喜欢吃西瓜瓤,西瓜皮。”我接话说。

“还喜欢窝在地头睡觉。”

“你也是,穿过去看看吧。”

我们的脚步兴奋起来,脚下的草也变了颜色,竖起耳朵,流水声在迷雾里指引着我们,“哗哗哗”地似近似远。雾气变得更浓厚,我们的步伐有些凌乱,更多的湿气扑过来,头发,双眼,皮肤,呼吸,甚至是神经都变得潮湿沉重。父亲快步在前面走,我跟在后头,渐渐地,我的脚步吃力起来了,他越来越快,像得到了牛的指引,我感受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想加快脚步,让父亲等等我,我想跑起来,告诉父亲不要丢下我。但慌乱使得我的脚被草根狠狠地绊住了,身子顺势重重摔倒在青草上发出闷响,浑身又抖又颤。顿了顿又站起来,盯着四周,什么气息又都没有,连我的呼吸声也没了,空白的雾气,阻挡了水声,也掩盖了父亲的踪影。而那个小小的我,他却停在原地,似在哭泣但又没有泪水,那个我就是现在的我。陌生里,我摸到一只凉凉的小手,他拉着我往前走,身后的雾气紧紧跟随,小手的力道加重,我顺势跑起来。我看到一个个穿着绿色迷彩服的士兵脱去了外衣,一个个的由绿变黄,一个个像我那样重重地倒下,一个个把自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里完全消失。很快,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雾气散去,阳光又重新洒下来,我的影子在我的脚下亲吻这片干燥的土地,微风轻吹带着汗味,此时,父亲正立在那块长满西瓜和棉花的地里。

“我看过了,牛不再这儿。”父亲对我喊着。

“那会去哪呢?为什么会有牛叫声?”我大声向父亲喊着。

“这里有牛蹄印子,还有新鲜的牛粪,可能就在这附近。”

环顾四周,一朵朵的白云点缀在原野里,云朵来回移动,风带来了瓜香,但是没有牛的踪影。

“牛儿,我给你挑几个瓜带回去吃。”他又大声朝我叫喊着。

父亲像个老农,他在云朵中间缓慢移动瘦小的身影,又弯下腰,没入到云层之下,瓜秧晶莹剔透,长出来的瓜又大又圆像个太阳。起起伏伏几个来回,我看到他把三个瓜抱在怀里向我走来,他的影子越来越小,样子越来越清晰。我看到那堆湿乎乎的牛粪,盖在了瓜秧上,用脚扒拉开,瓜秧上的小黄花露了出来,两个牛脚印踩在棉花秸旁边像两朵乌云飘来飘去。父亲抱着西瓜对我笑,脸上的汗水渗出来,流下来,用胳膊擦了几下脸,他看上去要比之前年轻,比我见他时还年轻。把西瓜放在牛粪旁边,弯下腰,我也顺势蹲下,他一手扶着西瓜,一手扬起又落下,结实地拍打在西瓜上发出一声脆响,西瓜炸裂,两手用力向外掰,红色的汁水像烈日般宣泄出来,但要比烈日更加的清甜可口,一半给我,一半放在自己的腿上,我们就坐在地头,围着大黄牛的牛粪吃着香甜的西瓜。父亲小心地掰开瓜瓤周围的瓜皮,瓜瓤就显露出来了,同时露出来的还有他的一排白牙,父亲的牙齿好,大口咬下去,汁水从嘴巴的缝隙里渗出来,落到地上,草里,还落进了大黄牛的粪里。我学着他的姿势和模样,他教过我,很多年前就教过了,那个小小的我,放牛的时候就喜欢沿着河流一路走来,小黄牛吃的草越来越多,我就越兴奋,当我牵着牛穿过迷雾走到这片瓜地的时候,那个小小的我眼里泛着亮光,把牛绳用几块大土疙瘩压住,从河边薅几把牛爱吃的草,把草丢在牛的脚下,再就沿着棉花秸往瓜地深处走。

“这个看上去太青了,换个大点的。”边打量着地里的瓜边自言自语着。又将视线移向了别处,用手敲了一个大个的,翻过来看看屁股,泛着黄亮黄亮的光泽,摘下来,抱起小跑到地头,黄牛边咀嚼着草边望向我,我就坐下来照着父亲的模样一手扶着西瓜,一手扬起来,我一下敲不开,要用好几下,如果还弄不开,父亲还教了另外一种方法:你要坐正,双手抱着西瓜,然后扶着西瓜重重落下,这样西瓜落到地面上就炸开了,掰开一块西瓜皮搓搓手,用小手把瓜瓤掏出来塞进嘴里,瓜汁,瓜粒,瓜皮,瓜香,甜味,泥味,汗味,一股脑的涌到我嘴里。牛看着我吃瓜,就凑过来舔着被瓜汁水浸湿的地面,掰一块递到牛嘴边,牛舌头伸出来舔了舔,一下卷进嘴里咀嚼着吃起来。那个小小的我吃的脸上,鼻子上,眼睛上,头发上,脖子上,肚皮上,腿上,脚上全是西瓜味,吃了一半又吃另一半,牛也跟着胃口大增。那个小小的我就在烈日或者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坐在这里,牛立在旁边,我们一块看着云彩遮盖着这大地。

我和父亲很快就把这个西瓜消灭了,望着一地的瓜皮和西瓜水,我们开始想念大黄牛,要是大黄牛在这里就好了,它可以把这些瓜皮全吃完,把地面的西瓜水舔得干干净净。但是大黄牛没有出现,它好像要比我们更早地光临了这里,因为它留下了它来的证据。太阳渐渐变得暗黄了,红云已经漫上来,我和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好长,把西瓜皮堆放在牛粪旁的土疙瘩上,我们希望它会回来享用它未食用的晚餐。影子在我们身后,我和父亲一人抱着一个西瓜,我们的脸上洒满了收获的光泽,但并不喜悦,下面我们该往哪里走?

“你还记得麦秸垛吗?”父亲看着我问道。

我当然记得,我在麦秸垛里睡过觉,还和牛在那过夜过,牛很喜欢那个地方,很暖和。我点点头。

“去那看看吧!牛可能在那睡觉呢。”父亲笑着看着我。

我们的影子并排跟随着我们,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远方。天色渐暗,再暗,父亲的脚步加快,我抱着西瓜感到越来越重,每走一步就会加一分力上去,当月光飘洒下来的时候,我怕父亲把我再次丢下,就开口问父亲。

“爸,咱家大黄牛已经耕了多少亩地了。”

“从你八岁时就开始耕田了,到现在已经有上千亩了吧。”父亲的脚步加快。

“咱们家有多少亩地?”我问。

“牛儿,你忘得一干二净啦,咱们家一共二十亩地呀,都是向你外公要的,你外公家地多,分给我们的也多,要犁好几天才能犁完呢。”父亲咧了咧嘴笑着说,他脚步更快,我快跟不上了,月光现在正落在我和父亲的身上,父亲的后背泛起白光。我想到在春耕的时候,父亲和我就是在那二十亩地里来回耕种的,从早上的艳阳一直犁到月光洒满大地的夜晚,牛在前面缓缓前行,父亲跟在后面手握铁犁,我跟在父亲后面洒化肥,洒种子,我们各自的影子就在大地上到处飞翔,我们要这样干好几天,大黄牛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外公怎么会有这么多地?”

“你外公家人多,生产队没了之后就分的多。”

我想到那些在地里分散劳作的人,他们都和我是亲戚,他们用土地接纳了我们,土地也连接了我们。

“嗯,外公家人多!”

“你忘了,因为地多,分散在这一块那一块的,牛犁的也是这一块那一块的,就因为犁地和邻边的人吵过架,你大舅小舅还和别人打过架。”

这个我知道的,每一年春耕时节,家家都要犁地翻耕,原来钉在地头的木桩留作地与地分割的界限。每犁一次都要沿着木桩开始的,但有的人看着别人地里的收成,心痒痒,心想明年开春要多犁你一点。于是今年赶早,趁你家没犁就自己早早套上牛前往地里,春天的土地经过一个冬季的休整变得板正,硬邦邦的,那人也顾不得这些找找木桩就开犁,这一犁就犁多了,他也不吭气,就用鞭抽打着牛,低着头往前犁。被犁的人家呢,看今年被犁了,知道吃了暗亏就想着明年要回来。明年他们就开始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早早下犁。有的是按照原原本本的犁回去,有的干脆在犁回去的标记上再多犁一道坎。本来是觉得吃了亏,现在是不多犁那一道是自己吃了亏。我看过很多次在地里发生的骂战,甚至是双方大打出手。他们先是选在两块地里都有人的时候,双方都正忙着手里的农活,种豆子,撒化肥,等到慢慢靠近了,一方先挑衅,说对方不规矩,不老实,眼睛不长脑子上,不看木桩就乱犁。另一方停下手里的活加入进来说对方不讲规矩,明眼人做亏心事,八辈祖宗都没教好。接着骂战升级,双方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各自的田埂靠得越来越近,嘴里越说越快,越说越脏,污言与秽语,气势与精神同步。一方讲不过,这方一般是先吃了亏的,先被侵犯的,理直气壮不和你来虚的,那方本来心虚但强撑着场面,越发得盛气凌人,眼看眼占了上风,不知谁先推搡了对方一下,接着就撕扯起来,扭打在一块,拳头飞舞,双脚腾空,你给我一拳头,我给你一个飞毛腿,耳朵,鼻子,脸,肚子,胳膊,腿,全身都在运动,全身都在流汗流血,就在他们站在地里扭打的时候,那只这起事件的主谋,他们各家的牛却在牛棚里吃着草呢!

“牛晚上能认得咱家吗?”我加快双脚的频率。

“你傻啦!认不得的,牛又不是猫狗“有鼻子有眼”的,你晚上用手电照牛眼,牛眼光滑透亮,像个发光的玻璃珠,其实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着等人来领它,它看不见你,你却能看见它,看见它就能牵着它,带它回家。”

“爸,你不觉得咱家大黄牛更有灵性吗?我觉得它晚上能找到回家的路,那黄牛还有可能在麦秸垛睡觉呢。”我急忙说。

“谁知道呢,现在只有去那看看再说了,你快点。”父亲催促道。他已经走在我前头了,渐渐地,我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而他的身影,我却看不清,我怀抱西瓜,满身是汗。

“爸爸, 你别丢下我,你快等等我。”我哭喊。脚步继续向前走,我确信那不是回音,剩下的只有满地雪白的月光。

满地的月光,蔓延开来就是满眼的月光,我再一次地陷入了白茫茫的原野里,望着周围,这一次没有雾气,没有粗壮挺拔的士兵,从这能够望到很遥远的地方。我太累了,停在了原地,我的影子陪我,怀里的西瓜陪我,我走到一块田埂上坐下来,又四下仔细望了望,遥远的地方有几处忽明忽暗的亮光,我想那是父亲的村庄,也是母亲的村庄,更是我的村庄。但我太累了,我又舍不得丢下怀里的西瓜,我要停下来歇会儿。夜加深了,湿气重新涌上来,身上的汗水渐渐失去了体温变得冰冷,透露着寒意,身体渐渐平复,月色弥漫的原野上,一片微风吹出了一片清朗,脚下的土地是那样的松软像一张床,这是大黄牛犁过的床,把西瓜放在土地里,整个人也跟着躺下去,头枕着西瓜,双眼望着黑蓝黑蓝的夜空,身子陷在了松软的泥土中,困意涌上心头,眼前的夜空是那样的让人迷恋,望着这迷人的夜,月光照射在我身上,我就是那头大黄牛,双眼泛着异样的光芒,但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月光是一层云朵做的棉被,我要睡了,我是迷途的牛,迷途的羔羊,是被丢下的孩子,快把我埋葬,在这松软的温柔里,我告诉父亲,把我埋葬在这里吧,让我和土地融为一块吧,让我停在这里守护着大黄牛吧!风吹在我脸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亲切,再看一眼这夜色,我就要沉沉地睡去了,晚安!大地。晚安!大黄牛。晚安!爸爸。晚安!我的母亲。

迷离之中,我看到在这块软床上立着一座坟,高高的土堆就在我睡着的地方,很醒目。是我的坟么?不对,要是我的,我怎么会睡在外头呢?会是谁的呢?父亲的?母亲的?不对,难道是大黄牛的?牛也有坟么?抱起西瓜,走近坟地,月光下的坟很好看,凸出地面,比一个人还要高,比那个小小的我更高,借着月光,我看到那座坟前站着一个小小的我,月光飘洒在他身上,他的影子消失了,我跟着他走向坟地,在坟的另一面阴影里,他消失了,我加快脚步走进阴影,影子里没有他,我觉得奇怪,但我看到另一个年长的我,不,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像我,像父亲,还像外公,为什么不是爷爷呢?这是我母亲的村庄,我父亲的村庄在另一个地方。我看到他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小小的我躺在他身边,他在咳嗽,不停的咳,伴随干咳而来的是剧烈的震动,床在震动,屋子上的横梁,墙面,都在震动,震动还在继续,床开始陷落,房子开始坍塌,大地开始哭泣,而那头大黄牛却在废墟中安然无恙,它是顶梁柱,是耕耘大地的根基。

“外公,外公,快跑。”我叫喊着。

“牛儿,是牛儿呀,牛儿别怕,快来我怀里来。”外公平静地说。

“房子要倒啦,会把你压死的,快跑。”我急切地叫喊着。

“房子倒了再重新盖,人死了再生嘛。”外公笑着说,他的嗓子又在不停地咳嗽。

“爷爷,爷爷,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要你死。”我把外公叫成了爷爷,长期以来,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爷爷,当成我最敬爱的老人,我不想让他死,他不能死。

“哈,牛儿,我的好牛儿,爷爷是不会死的,爷爷就在这一直陪着牛儿,陪着牛儿睡觉,陪着牛儿长大,爷爷一直看着牛儿长成像牛一样强壮的人,哈哈。”爷爷,爷爷竟把我当成了他的孙子,我是他的孙子,我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我趴在他身上大哭起来。但是爷爷不再开口,不再咳嗽,他就静静躺在小床上,一动不动。我愣愣地看着他,月光洒在他脸上,有些惨白,我知道外公是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看到一群人,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向我走来,他们在哭泣,无论老幼,白色的纸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像秋天的树叶。我看到我的母亲,她面庞清瘦,泪痕挂在脸上,她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臃肿粗糙,她在哭泣。我看到我的父亲,他也是泪痕满满,我也行走其列,小小的我,他哭得那么伤心,整个小脸又黑又花,走在长长的队伍里像个小尾巴。我还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在走向我,那头牛也在里头,牛眼也在流泪,牛也是有情的。他们走在埋葬的路上,我看到那个人们簇拥着的老人就是我看到的这个人,他是我的外公,他现在就躺在这座坟里,他的样子我还记得,但是他现在却被埋葬在这寂寥的土堆里,没有人陪伴他,那个小小的我也不能陪伴他了。那个小小的我,他跪在坟前,坟头上长着的柳树在月光下漂泊,他也到处漂泊,月光是那么的白,我看到那个小小的他沿着洒满月光的小路跑向这里,他没有穿鞋,他来不及穿,他跑过村子,狗在后面追他,他不管,他只知道不要回头看,他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跑,他的妈妈告诉他见到小汽车就跑到长着庄稼的地里,这样才不会被发现,不会被抓走。我也跟着他跑起来,在他努力奔跑的后面,有一个人也在奔跑,那是一个穿着单薄衣服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妈妈也惊恐万分,吓破了胆。他就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尽头辨别方向,往庄稼地里跑,不会被发现,可是在这光秃秃的月光下,哪里有庄稼,全是光秃秃的秋天,他焦急地快速寻找,妈妈跟在他后头,他们像惊慌错乱的野兔,他边跑边往荒芜的田地里寻找,他看到了立在地里高高的坟,他就跑向了这块土地躲在这个高高土堆的后面,妈妈紧跟而来,等他们躲藏好,他们喘着粗气,惊恐地望着小路。

“嘘!别出声。”妈妈轻声地说。我就伏在坟上不敢透出半点声响。

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有一辆缓慢行驶的汽车,这辆汽车是从长着梧桐树的皱巴巴的泥路开到这里的,妈妈告诉他,这个车子是来抓人的,专抓女人和小孩,因为女人犯了错,生下了小孩,抓到就再也不放出来。这个稀罕的物件在月光下闪着两柱光,光线随着小路的弯曲而扭曲,他们躲在坟头后面,两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那条发光的小路,趴在坟堆上,坟给了他安全感,这是外公的坟,这是妈妈父亲的坟,只要躲在这里就可以躲过一切。汽车的光柱在小路的尽头停止了晃动,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什么是汽车,他见过两个轮子的,那不叫汽车,他骑着两个轮子的车子,行走在四个轮子的小路上,他可以穿过很多块田地,很多块田地里活动着大大小小的人,还有牛,牛在犁地,他看到大黄牛在犁这块带着坟的土地,大黄牛卖力的抬起腿,鼻子在不停换着气,身上已经渗出了汗,犁子借着牛的力气劈波斩浪,生硬的黑土地被翻起来盖在原来的地方,牛一个转身一个转身地重复,从白天一直耕耘到夜晚,地被牛犁得松松软软,现在就在他脚下,这是他的守护神,保佑着他不受伤害。

那辆小汽车停在小路上不再追赶,光柱也消失不见,月光洒满大地,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寂静一片,没有了呼吸声,他感到身子发冷,他身后的妈妈似乎仍旧惊恐万分。

“万能的主,你救救我吧,万能的神,我要有什么罪,求你赦免我,叫我一辈子侍奉耶稣基督,求你赦免我的罪,求你保佑我的孩子不要受到惊吓,求你给他力量和智慧······。”

她在嘴里默念着祷告,祈求父亲在天之灵,祈求上帝保佑,她念念有词像个发疯的女人。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感到了绝望,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没有哭泣,没有眼泪,他相信小汽车看不见他们,他们能够躲过这场劫难,并且永远都会躲过。小汽车的光柱再次亮起,一丝黑暗的绝望涌来,他目不转睛,紧接着光柱调转了方向,汽车也调转了车头,光亮划过寂寥的原野,汽车从小路的尽头往回走,渐渐地,光柱在村子里一扫而过,狗叫声响个不停传到很远。他瘫坐在地上,妈妈把他抱在怀里默默地哭泣,他不哭,他成了妈妈的守护神,在这空旷寂寥的夜里,他这样想着。现在,这里没有妈妈,没有父亲,只有他和坟,坟里是他的外公,他很小就在这里生活,是这里把他养大,但是现在这里一切都逝去了,他接下来该去哪里呢?他看了一眼月光下的坟,他落泪,他祈求那个坟地里的长者给他力量,一如那个小小的他一样,在奔跑中给他指明了方向。他抱起地上的西瓜,他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自己,他会一直在这里,守护着这里,他不舍地转身离去。

西瓜变得轻盈,像头顶的月光,他再次看到了那条小路,就像当初他在小路上看到坟一样,他看到了方向。穿过光秃秃的田野,干涸的水沟,他走上了那条小路,小路上留有很多条陌生的车辙,走在上面一高一矮,他想跑起来,他试着跑起来,凹凸的路面沟沟坎坎,磕磕绊绊,他像当初一样行走在这条路上,每过一个坎,他就高兴得跳起来,远远地,他看到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火光冲天,有人在叫喊,他加快了步伐。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时,他看到三个小男孩在围着一团火焰叫喊着,那团火焰发着深红的亮光,把他们三个人的小脸蛋照射得通红,他们欢快地又唱又跳,无所顾忌。他们把麦秸垛烧着了,他这样想着。那三个小男孩,是他和他的哥哥们,那个坟里住着的老人,是他们其中某个的爷爷,也是他们其中某个的外公。他们不去想回家后的惩罚,因为他们正处在最容易忘记的年纪,至于皮肉的痛苦,谁还会去在意呢,他也走到火堆旁烤着火,麦秸因燃烧而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一个种子在火焰里炸开,溅起四散的火星,火焰就又被点燃了,火苗像顽皮的孩童带着旺盛而无惧的生命力,其中一个小男孩,那是他的哥哥,他记得他的模样,他用一根木棍挑起燃烧的火焰,火焰跟随着他走向远方然后渐渐熄灭,火光熄灭的刹那间,他哥哥的身形也消失不见,然后当他再次转向燃烧的麦秸垛时,他又看到哥哥的脸庞,他是他们三个中胆子最大的一个,就是他带领着他们点燃了这堆麦秸垛,这个高高的麦秸垛就是他时常靠在这熟睡的麦秸垛。他记得,他熟睡的时候,小黄牛就趴在他不远的地方,他记得在这个麦秸垛前,他和牛度过了许多个寂静而又美好的下午,他和牛,从早上开始,一人一牛的沿着小河边往前走,牛要吃饱了才能回去,他要玩累了才回家,牛边吃草边往前走,前面有更多更鲜美的草,他也跟着往前走,有时牛跟着他走,有时他跟着牛走,他总能够不断发现个头很大的蚂蚱,他就想尽办法地去抓住它,他还会找到野生的枸杞,红红的小点,把它们摘下来放在口袋里,他还会捡到一根漂亮的棍子,这是他从树上折下来的,他就用它抽打着绿色的草,牛就跟在后面尽情地吃着。当太阳正当午的时候,他还不愿回去,因为蜻蜓在到处乱飞,他想追赶它们,他的额头冒出汗珠,脸变得又黑又红,他像个红孩儿,在烈日下战斗,红色蜻蜓低飞在他周围,他就拿着棍子在热浪的空气里胡乱地挥舞,多么像个可笑滑稽的画面,在烈日下,一个小孩拿着棍子像着了魔地在空气里舞蹈,旁边的小黄牛看得目瞪口呆,停止咀嚼嘴里的嫩草。一只蜻蜓坠落了,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他见后立即跑过去用手捂住,当他把红蜻蜓拿在手里摇摆,这时的天已经走向了下午,他终于玩累了,小牛也吃饱了,他就牵着牛走过田野,走向小路,走到麦秸垛,麦秸垛是他的床,麦秸软软的,靠上去很舒服,会有麦子的香味,他就借着这迷人的味道渐渐入睡,那头吃饱了的小黄牛也靠在他不远的地方趴着,牵牛的绳子还牢牢地攥在他发汗的小手里。

现在麦秸垛被点燃了,火红的颜色充斥在大地上,火苗的亮光传递了很远,整个原野上都有火苗燃烧的影子,村子里的狗也发出惊恐的吼叫,三个小不点却围着这火苗取暖,他们此刻是大地的孩子,因为大地燃烧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希望,火是那样的热烈,那般无畏的自由,他想不出在深夜还有什么能够带领他走向光明,当他迷失在夜里时,只有这里能够指引着他,可是再热烈的火焰也会熄灭。渐渐地,眼前的火光变成了暗淡的猩红色,这颜色里找不见三个小男孩的脸了,我急切地拿来麦秸放到只发出暗红的麦秸灰里,麦秸又吃力地重新燃烧起来,那三个小孩又重新出现在火光里,但是麦秸越来越少,火焰越来越小,他们的身影变得支离破碎,我开始在这片空地上寻找麦秸,少量的麦秸燃不起剧烈的火光,我跑到邻近的麦秸垛上扯下一堆抱着跑到发着猩红的光团里,光团又开始燃烧发出火光,但是火苗瘦弱照不出小孩的脸,跑去扯更多的麦秸,但是光团仍在渐渐熄灭,来不及点上麦秸,猩红的光团就消失了。最后,在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以后,四周又变得安静了,麦秸燃烧的灰烬在皎白的月光里发着暗黑的亮光,像所有记忆一样,在燃烧之后都走向了大地,埋葬在了大地里。我的大黄牛不在这里,麦秸垛已经消失了,大黄牛就不会来这里睡觉了,牛是怕这火的。它会去了哪里呢?冥冥之中,我再次走向了那条小路,我想去小路的另一个尽头寻找答案。

走在小路上,我听到了村子里狗的叫喊声,我听得出来,它们不是在欢迎我,因为狗叫声在村子的另一头,在那里,我看到了汽车的亮光,而汽车正开过父亲等我的那座石桥,现在它正缓缓地开进村子里。我看到路边的树影正在移动,透过那树影里来回移动的亮光,我看到汽车正朝着我在的方向驶来,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是要重演?有点害怕,这种因紧张而造成的恐惧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了,尽管它一直陪伴在我左右,不曾离去。我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渐渐靠近路边可以遮挡自己的树,我小心地观察着那移动的光柱,它像鬼火一样忽明忽现,我转头望了一眼小路尽头的田野,那里有一个高高的坟地,那种很多年以前就被教会的技能现在正在蠢蠢欲动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是往这条小路上开的,我就原路返回。狗叫声渐渐近了,树影里的亮光也近了,我看到那辆小汽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停靠在村子最边沿的路上,那是最接近我这里的地方,那里是我小时候居住的房子,狗叫声越来越激烈,我看到光柱下走出几个影子,他们径直走向那座房子。光柱熄灭了,我看到房子里的亮光也熄灭了,紧接着,我听到有女人哭喊的声音,男人互相拉扯的声音,有牛尖叫的声音,还有狗一直不停叫唤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块构成了夜晚大地上最奇异的旋律。我的父亲,那是我父亲的声音,那个女人是谁的声音?那只牛的声音也在那里,我听到了,它在不情愿地叫唤,我要找的大黄牛,现在就在那里,在那一群人里。声音忽远忽近,光柱也移动起来变得忽明忽暗,我要跑过去看个究竟,我就沿着小路努力奔跑起来,就像我当时跑向田野一样努力,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总和那个声音,那些移动的亮光保持着看不清的距离,我加快脚步,我急切得哭喊,我大叫着说:等等我,别把他们带走。可是声音越来越遥远,光亮越来越暗,直至完全熄灭再也看不见。

我大口地停在房子面前喘着粗气,地上仍留有新鲜的车辙印子,我看到月光洒满房子面前的空地上,有一个女人瘫坐在那儿,她在祈祷。双膝跪地,十指合实,走近看,她不是我母亲,她是我外婆,没有眼泪,我听到她嘴巴里在祈求上帝保佑。在月光遮盖的阴影里,我又看到了那个在火光里出现的哥哥,他是她的孙子,他坐在一张木床上孤独的看着外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子里没有一点灯光,走进牛棚,那里空空如也,只留有牛的味道。猛然间,我听到孩子的哭喊声,那个坐在木床上的小男孩开始哭泣起来,眼泪混在稚嫩的声音里向外传递,外婆起身抱起他,他尿床了,木床上留着深色的水印像被融化的霜。外婆抱起他走进了屋子,我就在木床上坐下。月光包裹着我,在距离外婆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红砖瓦房,我认出来,那是我住过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我睡在那个房子里,有时也睡在房子外面空地的小床上,就是现在坐的这张小床,房子里没有灯光,起身走过去推开木门往里看,月光透过小窗,透过那些砖墙的缝隙照进来,我看到一张大木床摆放在最里面,床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小棉被,那是我用的,上面印着鸭子和兔子的图案,往床对面看,红色的木箱靠在墙边,那里有我穿的衣服,还有我的出生证明,我的出生地就在这里,但我不是这里的人,我的母亲是这里的人。有一口地锅,还有很多柴草,那些柴草就是那个小小的我从树林里一点一点运回来堆在那儿的,满满地占去了很大空间,小小的我就是坐在地锅前望着深红的火苗开始烧水,把冰凉的馒头蒸热,等待妈妈回来炒菜吃饭。妈妈在地里干农活,我就在房子里满头大汗的烧着锅,燃烧的蒸汽充满了整个房间,到处都是暖暖的。正当我想去掀开那口热气腾腾的锅时,小小的我被埋在白色蒸汽里消失不见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那口锅,那张床,还有那个房子,我看到自己正站在一片月光洒满的废墟之上,房子没有了,在那红色砖块堆积的废墟里,我看到那个小小棉被的一角,月光洒进了那些红砖的缝隙里,从那里长出了茂盛的青草,它们把这片红砖当作自己的领地占有。我重新坐在木床上,陪伴我的只有这月光,侧身躺下,我看到那条我来时路上的树影正飘洒在路上,凉风从原野里吹来发出沙沙声,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了狗叫,没有了大人的呼喊,此刻的我就像贪玩不归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熟睡,闭上了双眼,感受着母亲的呼吸和温柔,在母亲的怀抱里,我也会因贪恋而犯错,我会尿床,会傻笑,还会梦游。白色的月光把我笼罩,我就这样渐入了梦乡。

睡梦中,我看见外婆抱着熟睡的哥哥走出了房子,哥哥睡着的样子就像我睡着的样子,外婆就抱着睡着的哥哥从房子门前的路,走向村子的另一头,那条路隐藏在一排黑色的树影里,月光把树影照射得支离破碎,外婆就沿着那条泥路边沿走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那些人家都已经沉浸在梦乡里,就连贪恋夜色的土狗也窝起来不愿叫唤了,外婆忽闪的影子在泥路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宽大的背影变得越来越矮小,她走上了那座石桥,然后消失在了桥的尽头里。我是在她消失以后才想起来追赶的,可当我站起来走向那条泥路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追不上她了,眼前的泥路像一汪浑浊的眼泪,踩上一脚就会挤出苦涩的泪水,我知道这条路永远拉开了我和外婆的距离,我的哥哥也离我而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会在哪里呢?我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走过了贴着外婆房子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大门紧锁,门前的杂草刚刚冒出来,一堆腐烂的木头堆在房门前,我就踩在杂草上走,杂草阻隔了我和稀泥大部分的接触面,但却让我看到了稀泥上牛的脚印,牛是不怕稀泥的,牛可以制服泥土,那一个个牛脚印排列着,在它旁边还留有一堆牛粪,是新鲜的。我看着这些快步走向第二户人家,越来越靠近第二户人家时,发现那里像水塘一样湿乎乎的能照见月亮,牛粪就埋在那个水塘里,我是淌着水走过去的,当我走到第三个住户的时候,我看到牛脚印均匀的拐向了这里,在靠近门前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牛棚,牛棚的门紧锁着,我认得这把锁,我来过这,我能听到里面牛粗重的喘息声,我的大黄牛,它就在这里面,在这个牛棚里关着,牛棚旁边用砖块堆砌的牛槽,牛槽里有牛吃剩下的草料,那里有细碎的豆梗、切割后的麦秸、还有少量的玉米粒和大豆粒,那还有一口盛满水的大缸,里面能够照见月亮,也照出了我的脸,那是一个孩童的脸,我看到那个小小的我站在这个牛槽前,那头牛从牛棚里走出来了,月光下,牛的身形显得瘦而高大,但它的肚子不瘦,反而向外异常的凸出,乳房上的奶头变得肿胀饱满。我想起来了,这是一头母牛,它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要找的黄牛,它走向牛槽俯下宽阔的牛头,牛角被锯掉了,牛眼大而圆,在月色下泛着微蓝的光,牛鼻子向外喷着热气,凸出的肚子加重了它运动所需的体力,它要进食饮水,它的嘴在槽里摸索着,咀嚼着那些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和果实,那声音美妙极了,“咯嘣咯嘣”地响个不停,牙齿间的反复磨合使得草料尽量地零碎,牛舌头在鼻子嘴巴上来回卷动,把漏余的草料一块收进嘴里,牛脊高的像一座险峻山峰,绵延而下落到牛尾巴上,牛的四条腿立在地面上,乳房在小腹下面沉甸甸的,地上的牛比立着的牛更粗壮一点,它走到那口大缸面前饮水,俯下头,把嘴和鼻子放在月亮里,用力吮吸着水面,“咂咂砸”地声音传来,听得很享受,月亮渐渐落入缸的底部,牛脖子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水正缓缓地流入它干燥的胃里,心里,四肢里,乳房里,还有皮肤下的细胞里,甚至流入它的血脉中,滋润着它腹中的胎儿,那就是我领养的牛。

不知是什么时候,牛的羊水破了,它进食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粘稠的液体从它的臀部流出来,它的皮肤渗出了细汗,疼痛令它的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紧接着流出来的是薄膜和一大堆腹中的孵化器官,最后出来的是一身光溜溜的肉体,它通体发亮,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它抖动着自己的身体,在惊恐而急切地慌乱里喘息着第一口空气,母牛俯下头用肥厚的舌头舔舐着这个刚刚降临的婴儿,它一点点细心地清理着小牛表皮的膈膜,一丝不拉的把小牛完整地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小牛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硕大的眼神里充斥着好奇和不安,它知道唯有眼前的这头母牛能够安慰它,体贴它,让它平静下来。东倒西歪地站立起来,月光里,它摸索到那个饱满多汁的奶头,母牛立在那儿爱怜的看着它,它颤巍地移动,靠近,摸索,张开嘴吮吸,奶头像打开的灯一样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甘甜可口的母乳,小牛品尝到第一口来自母亲最浓烈的爱意,那是浸染了母牛最饱满的血液。小牛一点点长大,微黄的茸毛变得茁壮厚实,四肢变得灵活粗壮,它学会和母牛玩耍,母牛爱怜的陪伴着小牛,它的身子却一天天瘦弱衰老下去,当它再次俯在牛槽里咀嚼草料的时候,它已经不再健康,那条山脉更加的凸出高耸,肚皮上松松垮垮堆着厚重的皮,四肢颤巍巍地站立着,它生病了。它立在那口缸前吸水,水一点点地消失,却在它的双眼里流出来,那头小牛正仰着头吮吸着它干瘪的奶头,想汲取一些可口的汁水,但是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无味的残留物。当母牛终于倒下的时候,小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照常立在母牛的身边玩耍,母牛却再没有起来,它趴在地上睡着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养了这头小牛的,我记得,我把它带离这个令人痛苦的地方,带它走进更加宽广的原野,走向丰美的小河,走向植物繁茂的庄稼地,让它忘记了母牛,忘记痛苦的记忆,让它茁壮成长成为一头可以耕种的牛。可是,现在,这个牛棚里怎么会锁着一头牛呢?这里面是不是我丢失的牛呢,我翻到牛棚的窗前向里面看,借着月光,我看到在那窄窄的牛棚里,立着一个全身乌黑的牛,有几块白色相间的斑纹,是一头奶牛,那小腹下硕大的乳房可以告诉你一切,这是一头不能耕种的牛,它不是为土地而生的,它不是我的牛,我的是大黄牛,可以下地耕种的牛。

没有我的牛,这里没有我的牛。该怎样找到它呢?一户一户人家找么?我不知道如何找寻我的牛,还要不要再往前走?低下头看着月光下沾满泥和树叶的鞋,风从原野吹来,在呼唤,在发怒,风扇动着那排静止的树,树枝剧烈抖动,地上的树影变得扭曲变形,要留下我,还是要赶走我?是的,我不属于这里,我的父亲也不属于这里,我的母亲也是,我们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过,寄宿在这里。风,你是谁派来的使者,是那汽车里的使者么?还是这片土地的使者,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走。风卷起泥土,树叶也吹落枝头,四周的杂草,地上的枯枝,房子上的瓦片,巨大的力将它们混在一起在我面前展开,像个黑洞,吞噬了夜晚所有的阴影,树光秃秃地只留下枝干,月光饱满的洒向路面,地上干湿的草叶全飞了起来,村子里一户户房子的阴影也消失不见,那杂草丛生的废墟里,原野上的麦秸,坟地里的阴影,小河里的水草,地里的棉花和西瓜,还有那个小小的我,我的母亲,父亲,都被一点点地吸入高空,吸入进那个黑洞里,我看着他们在呼喊,在拉扯,西瓜被撕成了碎块,棉花被打散成了雪花,水草,麦秸以及干枯的枝叶木棒被卷成了麻花结,它们正和那个小小的我,我的父亲,母亲混在一起,风越刮越大,把我的脸弄疼了,我感到它正在一点点地肿胀,我脚下的影子也正在飘向空中要和他们待在一块。望着这一切,我的影子也离我而去了,他们都飘向天空,飘向了黑洞,慢慢远去,我终于迈开腿,在那条泥路上奔跑起来,踩进泥水,泥水浸入到鞋里,稀泥也参与进来,鞋子越粘越厚,我越跑越累,越来越慢,黑洞离月亮越来越近,却离我越来越遥远,我终于像粘了胶水一样立在那儿动弹不得,泥路上什么也没有了,连树干的影子也不见了,黑洞消失不见了,我想再没什么值得我逗留在这里的了,我的牛它不在这里,黑洞没有把它吸走,它根本就不在这里。转过头看向那村庄,似是时空错乱,我看到的那一户户房屋都变成了废墟,砖墙倒塌,杂草林立,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原,没有一丝人气,这里已经彻底荒芜了!落下一行告别的泪。

我下面还该去哪里呢?要我回到那原野么?或许在那干涸的大地里有我要找的牛?但是牛在夜里是盲目的,就像我一样,我也是盲目地寻找,我的父亲没有告诉我牛的下落就消失不见了,我的父亲也消失了,我看着那条洒了一层月光的小路,现在已经洒上了一层霜,远远的再往前望去,整个原野都洒上了一层薄薄的霜,看上去很神秘,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往那走的时候,我却在这条还没走完的通向村子另一头的泥路尽头看到有一束灯光,那灯光像月光一样,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那灯光后面,是手电的灯光,光线指引了我前进,我快速地穿过一户又一户人家的房前,在那些房子前面,有堆积起的麦秸垛,坐落在地上亮晶晶的,有猪圈,我看到那里正有一头大白猪趴在地上睡觉呢,有狗窝,狗是村庄的守护神,无论何地都可以安家生崽,也无论何时都在看管着这片村庄的宁静,我控制住自己的脚步从它身旁经过,但是狗还是被我惊醒了,它立即从窝里爬起来,四肢迅速地立在靠近我不远的自家空地上,它看上去表情严肃,比我还严肃,在盯着我,监视我,它那发着蓝光的眼睛看上去像坟地里的鬼火,我也盯着它,监视它,但我觉得自己目光里没有火,什么都没有,快速地走过它,我感到自己很狼狈,好在我们都没有要打破这寂静的意图,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走出村子,走过那座石桥,走进那熟悉的小树林,随后那里开始起雾,雾渐渐笼罩了整个地方,直到我真正远离,真正离开这里。

光一直在前面指引着我,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我感觉自己走在一片黑森林,这是我从未走过的地方,然后我又淌过了一条小河,河水漫过了我的小腿,接着走上了一条宽阔的带着坑的马路,灯光现在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双眼里正被照得生出了火,那是燃烧的火,因为那手电光后面的阴影里站着的正是我父亲,他看上去又比之前老了几岁,但是他身上的那件白色西服依然很合体,也没有破旧的痕迹。

“牛儿,你跑哪里去了,你不是跟在我后面的吗,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他焦急地问。

“西瓜太重了,我跑得太慢了,没跟上你。”我失落地回答。

“记得跟紧点,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丢了可不好找。”我低声应答着。

“我发现牛了,你跟我来。”父亲激动的说。

“啊!真的,它在哪呢?我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我也兴奋起来。

“在咱家的牛棚里呀!咱俩找得那么费劲,它自己却乖乖回来了。”

“咱,咱家,咱家的牛棚,牛晚上不是不认识路么?”我疑惑地皱起眉头。

“对,就是咱家牛棚,我刚刚回去就看到了,它正在牛棚里吃草料呢!牛是找到了,但这不是又丢了一个嘛,我才从家里拿手电筒来找你啊!儿啊,快跟我回家吧,这么晚了,该回去了。”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看了看眼前的父亲,他确实是我的父亲,那件西服我认得的,他的头发和手我也认得的。我就并排和他一块往前走,前面不远就是一个村子,正靠在这条马路旁边,马路是那样的干燥,我这才睁大着眼看清楚这里是哪里,这里是我父亲的村庄,是母亲生下我的村庄,是给了我名字的村庄,是我的村庄,我的根在这里。这里有真正属于我父亲的田地,有属于我的房子,院子,大树,麦秸垛,还有那头大黄牛,那头大黄牛也属于这里,这里才是它真正待着的地方。我跟着父亲走进了村庄,这么晚了村庄里还亮着灯光,从走过第一家农户就有人和父亲打招呼了。

“老牛,是老牛啊,这么晚了,才回来啦。”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叫喊着说。

“是啊,我回来啦,你还在忙啊。”父亲停下来接话。

“是啊,咦,你旁边那是谁呀,咋没见过呀!”那人疑惑地问。

“这是我儿子,小牛啊。”父亲充满底气地说。

“哦,是你儿子呀,都长这么大啦,你儿子也回来啦,好好,回来就好。”

“都好,都好。”父亲笑嘻嘻地摆摆手带着我继续往村子里走。

每家每户的灯都在亮着,那些光在地上分出各自的领域,把那些房舍,院子,还有窄小的窗户都照射得通亮,在那洒满光的房子和院子里,有年长的老人,也有幼小的孩子,还有几个像我这样下巴上只长了几根金毛的儿子,他们就聚集在灯光下聊天,打牌,说笑,他们的影子在光的作用下延伸到那条我和父亲必须要经过的路上,那些影子就在前方的地上来回晃动,就像在我眼前,在我面前晃动,那些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就像在我耳朵边作响,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我紧张是因为我怕见到光,因为那光太热烈,热烈到可以灼伤到我的眼睛,我的皮肤,还有我脆弱的心,我想另一个原因是我长时期适应了柔和月光的照耀,我在月光里耕作,在月光里睡觉,在月光里奔跑,因那月光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活着的本领,我无比的热爱它,依恋它,因那月光能够保护我,指引我,善待我,我无比地渴望它,怀念它。我看到父亲正昂首阔步走着,他呼吸均匀,眼睛有时向那些亮着灯光的房子里望去,他的脸看上去显得很轻松,没有一丝波澜,是那样平静,我因那灯光内心变得不平静,但我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像父亲那样坚定地行走,保持均匀地呼吸,一个影子被我们踩在脚下了,那影子疼了一下,立即立了起来,立在那儿望着我和父亲远去,两个影子被我们踩在脚下了,那影子正扭曲了一下,然后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三个,四个,五个,更多的,无数的,成千上万的影子就这样被我们踩在了脚下,就像我们的脚踩在田地里,我们成为了大地的主人,我们才是这大地的主人,我没有转头去看那灯光里的热闹,因为我们本身就是热闹,我们因他们而成为了热闹,我害怕这热闹,但没有退缩。

那些影子都一个个被我们落在了后面,热闹平息了,我和父亲来到了村子的深处,村子里的灯光变得稀疏了许多,那星星点点的亮光像水中的月亮一样正被圈在了深深的缸里,而那院子深不见底,走过的房门都紧锁着,狗也不叫,能够听见的只有蛐蛐的低吟,我和父亲就像黑夜里的两个黑影,只有这样的夜才属于我们,我这样想着。

“那是你二叔的房子,房子已经空了,你二叔已经搬去城镇里住了,他在那卖鱼。”父亲指着几间黑洞洞的房子说,他的语气让我觉得那房子一无是处,而房子的主人才是大名鼎鼎的。我点点头,二叔,我见过么?长什么样,和我父亲差不多吧。我们一刻不停地往里面走,父亲的眼里好像都是话语,他走走停停,有时看到一个小水沟都会停下来给我说几句,

“这个沟子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挖的,动用了全村的青壮年劳动力,挖了三天三夜。”他说。

“为什么夜里也要挖。”我问。

“下大雨呀,不挖通沟子连绵的暴雨就会把村子冲垮,人都活不了。”

“那现在怎么成了这么小的水沟了呢?”我说。

“现在谁还管这些,大概是村子里都搬走了吧,搬到地势高的地方,搬到街里,城镇里去了。”父亲正色道。

“村子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多,出去见了世面,挣了钱,就在外面扎了根,不回来了。你二叔家的哥就在大城市里,家里的什么都不要了,宅基地,土地,人情全都丢掉,一心扎根在大城市里挣钱养家,生儿育女。”

“那咱们家为什么没搬走?”

“咱们家地势是矮了点,但咱们家不在这沟边,大雨来了冲不走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走过小沟边,我盯着那沟里黑乎乎的看半天,父亲用手电筒扫了几下,我看到在那沟底密密麻麻的丢着破衣服,烂木头,还有各种塑料薄膜,风吹过来发出阵阵臭烘烘的味道。

再往村子里走房屋就更稀疏了,房子也不并排罗列着,而是这边一间,那边一间,有三五成群,有交相呼应,也有遥遥相望的。快走到村子边沿了。

“咱们家在哪里?”我问。

“前面就是啦!”父亲不紧不慢地说。

定睛看了看四周,发现在快走到村子边上的那里坐落着几间房子,父亲用手电灯扫过,我看到一个长长的院墙,一排黑色的瓦片,在房子门口有一棵大梧桐树立在那,在梧桐树下有一间矮小的小房子,在那几间房子四周都是长着十分粗壮的树木,我叫不出名字,好像都是我第一次见,那些树木高高的超过房顶,再往上看就被庞大的枝叶遮盖住了,像通到了天上,那些叶子也十分宽大,像厚厚的手掌,正在往下滴着水,那些滴下来的水把房子上的瓦片也打湿了,有绿色植物在那里生长。墙壁上,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这里湿气很重,在那棵梧桐树旁边有一条土路通向村子的外面,看了看,那应该通向田野。

“这就是咱们家?”我疑惑地问。

“是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父亲缓缓地开口。

越往那房子靠近就越感到周围潮湿,踩在枯萎的树叶上,树叶一层又一层的叠加在地面上,踩上去松松软软的,父亲并排和我走进那房子,我的脸上,皮肤上都落满了冰凉的水珠,那水珠从我头顶遮天蔽日的树上落下。黑暗中,我再次望了望身边的父亲,他没有一丝恐惧和慌张,在接近梧桐树时,父亲打开了手电筒,一速强光再次扫向了四周,借着灯光,我看到那棵梧桐像粗壮的腰,在那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青苔和水珠,水珠正从树干往下流,一颗颗小水珠缓慢地聚集起来,形成一条细长的水带,那水带沿着梧桐树凹槽的纹路往下流入枯黄的梧桐树叶里,那青苔像是长了很久的印记,也是一层一层的布满树的表皮,灯光往上一直照射在树干的顶部,那青苔依然往上延伸,然后在分叉的枝干上重新布满,看上去像棵饱经沧桑的树。

“这树长多久了?”我疑惑地问父亲。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有了,现在已经快枯萎了吧。”父亲点点头说。

“为什么?这树会死吗?”我望着树又望着父亲。

“已经死了,不是吗?”父亲再次把手电光打在梧桐树的树干上说。

“啊,这······。”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棵树,吃惊地说不出话。

这是我刚刚看到的那棵树么?灯光照射过的地方,青苔消失了,水珠也不见了,那粗壮饱满的树干已经中空,灯光照射过去,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在窟窿四周散落着干燥腐朽的树木,树的上半身已经弯腰倒在了地上,树干上的树枝,叶子全都枯萎散落在空地上,已经毫无生机,死气一片了。

“它已经死掉了。”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衰败了,是虫害。”父亲走上去掰下一块树皮,树皮里有白色的网,里面是一个茧。

“这是虫子?”我问。

“这是专吃树的虫子,你看看这周围,全是被这虫子吃光的。”

我听到父亲这样说吃了一惊,连忙抢过父亲手里的灯光,把灯光举过胸前,往那些原本布满树木和叶子的周围照射过去,竟让我目惊口呆起来。在原本长满树木的地方,已经完全空空如也,包围这院子的参天大树消失了,如手掌般巨大的叶子也消失了,把灯光往地面照去,地面上还是如来时一样堆积着厚厚黄黄的叶子,没有一丝一毫增减。为什么如此奇怪,我望着父亲,想从他的脸上确定一些难以确定的信息,父亲站在我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观望着这一切,随后,他走向了那间梧桐树边上的小屋,我也紧跟上去。

那小屋是那么小,矮矮的,窄窄的,父亲用手扒开繁多的树枝,在小屋的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堆积起来的石台子,在那石台子上平躺安放着一个石槽,那是牛槽,是牛吃饭的地方,牛槽完全是用石头制作的,上面光滑的凹陷出白色的纹路,底座上布满一层浅浅的青苔,父亲走到牛槽边,他突然轻声叫了起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我警惕起来,我加速跑上前去,灯光也迅速跟上去照射在那里。很快,父亲立在了那里,我也立在了那里,我再一次露出吃惊的面容,为什么?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一连串疑问回旋在我的脑海里面,在白光的照射之下,在那石头牛槽的槽里,正躺着一个透明的小孩,在他周围正包裹着厚厚的树叶,从他肚子的脐带上连接处一根已经枯萎的根茎,那是树的根茎,现在已经断开了,循着那断开的树根向地面上找寻,借着灯光,我看到那根茎正通向的是那棵已经死去了的梧桐树。那小孩的身体正忽明忽暗,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他的皮肤发黄,粗糙,干瘪,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像是在睡觉,他的四肢蜷缩在一起,似乎想拥抱在一起,但是他单薄的身子却限制了他的行动,他的头上长满了一片片树叶,那树叶干瘪的毫无生气,他就快死了,我想。

“这是什么,爸爸。”我惊恐地问。

“这就是牛。”父亲正色道。

“什么,这是牛,这怎么可能是牛,这明明是人,不,这不是人,这是怪物,是怪物。”我朝父亲大喊起来。

“这是怪物没错,但他就是牛,因为他是你过去的样子,你就出生在这里。是用牛把你换回来的。”父亲叹着气说。

“什么,他是我过去的样子,我过去长这样,是牛把我换回来,为什么是牛换我?”我问。

“因为你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人把她抓走了,要把你打掉,是我用牛交的罚款,才把你母亲救出来,保住了你的性命啊,牛儿,我把你的小名字改成了牛儿,是那牛救了你的命,我们全家都应该感谢那头牛。”父亲缓缓地开口。

“不对,这不可能,这不是我的牛。我还没出生,牛就没了,我出生以后那牛才被我领养的,怎么可能是这头牛。”我急切地质问父亲。

“是你记错了,你怎么会有牛呢?那牛是别人家的牛,不是我们家的牛,那牛只是借过来帮我们犁地耕种用的,不是我们的,我们的牛是为了救你而死了。”父亲悲伤解释道。

“这不可能,这完全是错误的,我不信,我不相信,明明我养了一头大黄牛,从小养到大,犁地,驮运,耕种,怎么会没有呢,你骗我。”我急得快哭了。

“我没骗你,儿子,爸爸还有别的孩子,是爸爸的错,爸爸不该在再娶你母亲以前就有了别的孩子。”爸爸平淡地开口,他眼睛里含着一丝泪光。

爸爸是有别的孩子,那是他很年轻时和另一个女人生的,那个女人后来生病死去了,留下他和两个孩子以及贫穷的土地,为了继续生活,爸爸又娶了我的母亲,然后有了我,这就是这一切的根源。

爸爸抱起牛槽里的树小孩,多么像我的小孩,他在继续沉睡,似乎快要奄奄一息了,爸爸像抱起我一样地抱起他,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得给他找个归宿,让他活下去,活下去,他就会长成一棵树苗,还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父亲说。

“他能长成树?”我惊奇地问。

“他本来已经有很多根茎长出来扎在泥土里了,但是梧桐树死了,那些根茎就断了,儿啊,那是另一个你啊,是小时候的你啊,你忘记了吗,爸爸没有陪你度过无数个夜晚。”爸爸动情地说。

爸爸没有陪我度过无数个夜晚,那些夜晚是谁陪我度过的呢?是妈妈?是黄牛?还是别人?我想了想,是黄牛吧!是那只我养大的黄牛,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

“他是小孩,怎么能是树呢?他长得那么像小孩。”我喃喃自语道。

“他是树小孩,是牛和树死后的结晶,是过去的你,必须把他埋在泥土里,他的根茎才能够长出来存活下去。”父亲说。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父亲,那怀里熟睡的树小孩是过去的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是树和牛的结晶,难道是因为牛救了我,牛为了让自己继续活下去就依附在这枯死的梧桐树上?

我感到不可思议,感到难以理解,但是父亲的坚定让我又不得不相信。我看到父亲若有所思 的沿着院子的外墙小路走去,他要去哪里?

父亲沿着院墙走向了另一个黑暗的田野,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也没有泛着生命的草,泥路是干燥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发出声响,父亲怀抱着树小孩就像在抱一个弱小的生命,他像在抱他的孩子,是在抱我么?还是在抱别的孩子,别的孩子在哪呢?我在脑海里找寻着,后来我发现他们不在这里,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远走高飞了,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痕迹了。我也不清楚父亲怀里正抱的是谁?我们就并排着走进了光秃秃的田野,我们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然后在田埂上绕来绕去,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已经完全看不清那村子里稀疏的光亮,我打开手电照射在田埂上,田埂上干燥的堆着许多杂草,一些沟沟坎坎的地方把大地分割开来,一眼望去,那一块块平整的土地像一块厚薄均匀的地毯,没有看到高高的土堆,说明这里没有死人。我们继续往前走,父亲不紧不慢似乎知道线路,知道该走向哪里,我就跟在后头,在走到一块地时,父亲停了下来,他向那田地里望了望,借着灯光,我看到那地里有三座高高的土堆。

“你还记得么,那土堆里都是谁?”

“我知道,那是爷爷,奶奶,还有······。”

“还有我的另一个妻子。”父亲叹了口气说。

“他们都埋在了我的田地里,在这里长生不息。”

“以后还会有别人么?”我问。

“以后?以后还会有吧。”

“爸爸,你以后会在哪里?你和我母亲还活着。”我盯着父亲问道。

“哈哈,牛儿,你担心我不会和你妈妈待一块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和你也在一起。”父亲笑着说。

“让我们先把这树小孩埋了吧!”

当我们终于走完了田埂,走到了尽头以后,我们来到了一块高地上,在那高地下面是一条河流,父亲就站在那块高地上看着河水“哗啦啦”流淌。

“我们把他埋在这里吧,这里有水源,地势也高,会长得很快。”父亲说。

我们开始动起手来,我们用树枝在那高地上挖开泥土,泥土潮湿且松散,父亲用手把泥土往外挖,我们手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土和汗水。很快,我们挖出了一个坑,坑里水汪汪的,我抱起地上熟睡的树小孩,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眼圈红红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父亲双手搭在一块,慢慢把透明的树小孩放在水坑里,树小孩平躺在坑里,灯光照着他,很快,在他身上原先生长出来的根茎慢慢恢复了生机,树小孩逐渐恢复了生机,他的皮肤变得有光泽起来,四肢变得光滑细嫩,头发上的树叶变得茂密。渐渐的,他的人形退去了,一棵粗壮的小树苗扎根在坑里,树苗全身发绿,我们把周围的泥土填埋到坑内,泥土完全的覆盖在小树周围,树苗亮晶晶的,几片细小的叶子缓缓探出头来,我们望着这树苗,父亲长舒一口气,我也吐了口气。

“是梧桐的叶子,你看到没?”父亲边看边问向我。

“是梧桐,是的。”我回答道。

“是梧桐就对了,你生下来的时候,又有人来抓你母亲,我就把你放在梧桐树下的牛槽里的。是梧桐和牛槽保护了你。”

“啊!怎么会是这样。”

“你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一直都爱你,也爱你的母亲,但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我让你们背井离乡,我也跟着你们去了,我又对不起我那两个孩子,你的哥哥姐姐们。”父亲一脸严肃,他看上去既矛盾又无奈,似乎尽力表达,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想把树苗留在这里。”望着四下荒凉的原野,我说。父亲望了望我。

“这里不属于它,它也不属于这里,爸爸。”

“那谁属于这里?你想把它带到哪里?”父亲问。

“我们也不属于这里,不是吗?”

“恩······!”

“我们是一片流浪的树林,只要有根茎,我们就可以扎根活下去。”

“你想把它带到哪里?”

“只要离开了这里,哪里都可以。”我动手挖起来,那些泥土重新被挖出来散落在我脚下。父亲也跟着挖了起来,小树的根已经重新焕发出生机,新鲜的根茎在泥土里扎了下去,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根茎取出来,父亲用新鲜的泥土把树苗的根茎包裹住,我把树苗接过来拿在手里,树苗似乎睡醒了,它的叶子正一点点的向外长着,看着这些新长出来的叶子,我突然觉得它像幼年时的我,柔弱、娇嫩、居无定所。

“儿子,我们走吧。”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去哪里呢?”

“沿着我们来时的路,一直往前走,我们会重新找到一个地方,那里会是我们的家,有爸爸,也有妈妈,还有你。”父亲说。

我们在田埂上移动,走过那三座坟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

“这里有我们的土地么?”我问。

“我们的土地都给你叔叔们种了,我们有很多地。”

“离开土地,我们还能不能活。”我望着那坟地里的三座坟问。

“人都会死的,死了就要回到这里,归于土地,儿子。”父亲说。

“那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我们只有离开这土地,我们才能活着回来。”父亲俯下身子抓起地上的土块说。

我们只有离开这土地,我们才能活着回来,才能证明我们曾经活过,曾经挣扎着离开这死亡之地,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之地,是这个意思么?没有月光,整个目光触及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没有水声,树叶沙沙声,有的只是我和父亲走在田埂上的脚步声,脚在土块上踩,碎土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大地上,我们再次追随着光的指引,只是这一次不是月光指引我们,而是我们借着手电筒发出的微弱亮光,自己指引自己前进。父亲走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在枯萎的杂草之间开辟出一条小路,杂草向两边退去,借着灯光,我看到那条通向原野这里的小路,走上那条小路,我们就可以回到村子里,走过村子,就可以走到马路上,彻底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父亲走上前去,他走得很快,沿着小路,我们又来到了那熟悉的院墙,院墙已经开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一棵枯倒的树砸在一间砖瓦房上,屋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破碎的瓦片和茅草裸露出来,走过院墙,那棵梧桐树下,牛槽还在石台上,黑乎乎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石台的地上长满了绿色的杂草,那个通往院子的铁门就掩映在杂草里,铁门刷着红色的油漆,但现在看上去锈迹斑斑,在铁皮上密密麻麻露出很多个洞,透过那洞可以看得见院子里面,在两扇门之间挂着一把更加锈迹斑斑的铁锁,已经很久没人来到这里,走进这院子,修缮这房子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这本该属于我们的房子,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的童年不是在这里度过,我的未来也不会,这里只是生下了我,这里是父亲的记忆之地,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们的记忆之地,他们早已离开了这里不知所踪,我又怎么会一直停留在这里呢?

父亲一点点把那些长出来的杂草清除干净,他似乎很留恋这里,他应该留恋这里,这里有他的童年,少年,青年,还有他的壮年,他的第一个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兄弟。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了。父亲看着这房子,他在凝望,在回忆,又在割舍。但我却在等待,等待父亲回头,带我离开这里。我的牛不在这里,至少这里出现过的牛不是我想找的牛,不知道我要找的牛到底在哪里,父亲也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我想我又再次陷入到了寻找的境地之中,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答案,那个在我心里盘踞的巨大疑惑,只有我知道去靠近它,解开它,放下它。可我现在却解不开它,或许永远都解不开了吧。父亲转过身望着我,他沉默着不说话,但他的脚步已经做出了表达。我跟着父亲离开了那房子,此时的夜晚已经没有我来时的那些热闹了,渐渐从村庄往外走,雾气也跟着我们走向村庄之外,那些排列在马路两边的房子大门紧闭,向那漆黑的院子里望去,院子也同样回望着那诱人的黑色。现在我是那样平静,没有令我紧张不安的灯光,低头望向地面,马路上露出了我的影子,薄薄的一层影子,当我们走过一排又一排陌生的房屋以后,我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而身后的村庄却完全笼罩在了黑暗里,它们没有影子,它们本身就是自己的影子,父亲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回头,没什么好留恋的吧!路面越来越宽,视野也变得更加宽阔,月亮又久违的露出面容,我怀抱着那棵睡醒了的树苗,父亲的脚步一刻都不停息,他像在赶路一样,要尽快把身后的一切统统遗忘,在那矫健的步伐里,我听出了决绝,无奈,还有割裂,从此这里就不属于他,不属于我了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我越来越轻盈,像在飞。父亲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月光真是让人感到魅惑,现在走在我旁边的父亲不再沉重,他看上去比以往都年轻,他的步伐,摆动手臂的力度,呼吸的频率,还有浓密的毛发,我感到一颗如我一般年轻的心脏正在跳动,他的模样看上去同我一样年轻,似乎比我还轻盈,我既惊奇又恐惧,我想叫他一声爸爸,但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没有停下来等我的意思,我顾不得那些杂念,我只愿逃离这里,和父亲一起,月光洒在我们走过的马路上,似乎那里还有我们走过的脚印,我想那些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在月光里,归于沉寂,归于大地。我们走到一条小河边,这条河在“哗啦啦”流淌,但我却听不到一点声响,月光洒在河面上像结了一层白色的冰,用脚踢一块泥巴,泥巴顺利落入到那河里听不到冰面碎裂的声音,抬眼远望,目光的尽头闪烁着白茫茫的亮光,我想那是一条大河,这小河里的水会顺着这里流向那条大河。现在我们要跨过这条小河,只要跨过这条河流,我们就可以到河对面的渡口,那里有小船,坐上小船,顺着河流流动,我们就会到达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我看了一眼父亲,此时,眼前的父亲年轻的和我一样,他满头黑发,体型匀称,充满着年轻的朝气和活力,他笑着望向我。

“这条河一直通往县城,你就跨过去走吧!”年轻爸爸开口说。

“好的,啊······,你······,爸爸······,你不走了吗?”我结结巴巴的问。

“爸爸就送你到这里,明早我还要起早打渔呢,你现在趁着夜色赶快上路,睡一觉醒来就可以到达县城里了,你现在不走,待会儿别的打渔的人来了,小船你就用不上了。”父亲笑了笑,那笑容像个孩子,像我一个朋友的笑容。

“爸爸,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一块离开这里,你现在为什么又反悔,又要把我丢下。”我带着巨大的疑惑和哭腔询问父亲。

“谁说要和你一块走了,我待会儿还要去打渔呢,明天下午把这些鱼弄到县城里去卖,我们还会见面的。”他笑嘻嘻的说道。

我感觉眼前的他并不是我的父亲,至少不是我现在的父亲,他应该是年轻时的父亲,那是他年少时的样子,年轻,充满活力,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那个中年父亲又去了哪里呢,我被眼前的这些弄糊涂了。父亲把我推到小河里,他站在岸边对我摆摆手,叫我快走,我站在小河里,河水没过我的小腿,但我感觉不到水在我的两腿之间流淌,轻飘飘地像雾气一样,低下头看着那流动的物体,像雾气,水气,但不是水。飞快地走到河对面,站在河对面望向父亲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中年的男人,他在对着我笑,那笑容安详且满足,当我再看向那里的时候,那里又出现一个年轻的少年,像我也像我父亲。他对我摆了摆手,那手势是告诉我快点离开这,我怀抱着小树,奔跑起来,身后的阴影也随之出现,影子一直跟随我,我跑到渡口,跳上一条小船,快速地解开绳扣,那黑色的阴影迅速靠拢过来,小船也随之移动起来,船顺着水势越流越快,水面也越流越宽阔。

我坐在小船上回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当我回想到我把父亲丢在了河对岸的时候,我大吃一惊,立即从小船上立起来险些跌落到水里,我竟然把爸爸丢下了,我们说好要一块离开这里的,现在却只剩下我自己,在这无边的河流上,月光在河水里翻滚,我却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和痛苦里。怎么会这样?我在内心里一遍遍反复追问自己,我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父亲没有和我一起离开,父亲那变幻莫测的脸庞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给我答案,就像我的大黄牛一样,没有人告诉我它们的答案,我愤怒地瞧着这月光,内心无比的愤怒,是你吧,月光!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吧!你这拥有别人秘密的冷血之光,你看透了我的一切,你却默而不语;你看到大黄牛在哪里,你却不加提醒;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你却放任黑影吞噬了他,你还蒙蔽了我的双眼和心神,你让我独自跨过那似人似鬼的河流,现在又把我放逐在缥缈的水面上,你把我囚禁在这里,我哪里都去不了,只能任由你摆布了。你得逞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吧,你让他们都远离我,叫他们的记忆一点点的在我的脑海里抹杀掉,我的父亲,我的大黄牛,还有我母亲,我的村子,我的房子都统统被你这惨白的白光抹杀掉。

望着这迷离的月色,眼角湿润,这里只留下我了,手里的树苗还在,它成了我唯一的安慰,树苗似乎吸收了月光的营养,那一片片窄小的叶子,现在已经长成手掌那么大小,刚刚我奔跑的时候,树苗根部的有些泥土掉落了,有些根系正裸露在外面,把剩下的泥土糅在一块,尽力包裹着根部,我害怕它也离我而去,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在这无尽的漂泊里,我和这树苗都没有了根茎,但树苗有我,有那一块包裹它的泥土,我也拥有它,我们彼此拥抱着对方。渐渐地,我躺在那小船里,双眼迷离,困意涌来,那河流两边的景物一点点的多起来,一片玉米地飘过去,一片棉花地又游过来,它们都走远以后,又走来一片森林,月光洒在林子里,林子也发出声响,树林走后,又飘来几颗星星,星星闪烁着奇异的亮光,亮光忽明忽暗,忽近忽远,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晰,终于,闭上了双眼,陷入到深深的沉睡里。在我闭上眼以后,小船一直顺着水流往前走,说是水流,其实我根本没有听到一丝水流的声响,那水也不是液体的水,更像是一种雾气,白白的雾气,而那雾气正一点点接近着父亲嘴里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县城,是我将要去的地方。县城扑面而来的首先是遥远的灯光,那灯光就像遥远的星辰,在那天边挂着落不下来,星辰近了更近了,小船的速度也变慢了,我依旧怀抱着树苗沉睡在梦乡里,我睡觉,小树苗却在无声无息的生长,那树苗的根茎和叶子正在向外扩张,根茎缠绕在我的手掌上,叶子也已经伸到小船外头,呆头呆脑的。

又向前流动很久,房子渐渐靠近,桥也靠过来,人间的气味又重新显现在眼前,只是这人间已不是我的人间,我的人间已经被埋藏在那深厚的看不透的迷雾里去了。睁开眼,小船也停靠在了岸边,岸上是一个微微高出的堤坝,在那堤坝后面正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像汽车又比汽车更响亮厚重,伴着那声音而来的还有一束强烈的光,我习惯性的低下了头,身子也伏在船里,我以为这会是城市将要迎接我的方式,就像我小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等那灯光,那声音消失以后, 我抱着小树苗跳下小船,小船随之动了起来流向了河的另一处,爬上堤坝,那是一片广阔的空地,在那空地中央闪烁着两条亮光,那亮光一直笔直的通向远处,而就在那远处,那里正行走着刚刚消失的声音和强光,那应该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汽车,它为了某种目的穿行在这里,一定带走了什么,我想。看着怀里的小树苗,已经枝繁叶茂的像个树的样子了,那些残留在根茎的泥土已经全都散落在了地上,要尽快给它找个归宿,把它种下去,种在这堤坝上,我这样想着。

这堤坝上一眼望不到头,有少量的树立在那里,那些树的个头和我怀里抱着的一个样子,就把它种在这里吧。想着,我就动手挖起地上的泥土来,泥土一点一点被我挖掘出地面,泥土里的草茎,泥块都被我挖出地表,当我挖的足够放下树苗之后,那空地中央又出现了一道强光,伴随强光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鸣笛,我急忙把树苗放进坑里,把泥土快速填埋下去,我迅速的跑到下面的河边,我捧起一把水,是水,真的是水,我感觉到了,又迅速走到小树面前,把一小捧水洒落到那些松软的泥土周围,接着又跑下去捧水上来,这样一连几个来回,跑得我满头大汗,终于心满意足完成了对小树的浇灌。月光下,树苗直直立在堤坝上,像一个乖巧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我从爸爸的故乡带到这里的,多么像我,一个全新的我,在这个和我不相识的地方扎下根来,它就像我领养的另一头小牛,长在这城市的边缘,它在这里吃草,饮水,扎根,遥望着它的故乡,那也是我的故乡,但那是回不去的故乡,而这里将会成为它新的故乡,它的出生地,它一生都会生活在这里,会长成一片茂密的丛林,会成为鸟虫的栖息地,会遮风挡雨,会爱护着脚下的这片大地母亲。

我把它种在这里,它乖巧的看着我,我朝它挥手,我把它也留在了这里,我成为了我父亲的角色,我哭了,边走边哭,我不敢回头,我心里默默的在说,树儿,你一定要快快长大,你要把根茎延伸到这片土地上,牢牢扎根下去,紧紧拥抱这大地母亲,到那时,你就是这里的守护神。大地上轰隆隆的汽车声渐渐远去,我就停下来望着那远去的汽车,在汽车走过的地方,留下两条闪亮的白光,我迈开步子走向那指引着我的光。大地是平坦的,在那白光旁边,一排闪着光亮的房子立在那儿,我看到了站台,那是停靠那些汽车的地方,我看到了很多条白光交错在一起,一节节黑乎乎的车厢停在靠近那房子附件的白光上,我这才弄明白,那并不是我小时候见到过的汽车,在那白光上停靠着的是一列列火车皮,而那闪着白光的地方正是反光的铁轨,远去的汽车就是奔跑在铁轨上的火车。当我越来越靠近火车轨道,我看到一个巨大的龙门吊,在龙门吊下面停靠着一节节装着木材,煤炭和铁块的火车皮,正当我继续靠近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耀眼的白光,伴随白光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轰鸣声,那是火车的喇叭声,我听过的,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听过了,现在它又想起了,像个巨兽一样强壮、有力,还带着称霸夜晚的骄傲与自信辗轧过来。气流剧烈的涌动,大地颤抖,我的耳朵也发出轰鸣的响声,这就是城市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它的力气,我的大黄牛比不了,它把大地轻易地踩在脚下,碾碎,我的大黄牛只能一点点开垦,默默耕耘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从生到死,都在做那一件神圣的事。火车卷着风袭来,又卷着风奔向远方,我的头发被吹了起来,整个身子也在摇晃,而在那摇晃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我望着这空洞的夜色,月亮依旧在我头顶,是它把我指引到这里来的,现在我就站在这龙门吊下,那巨大的影子匍匐在地上,也像个巨兽,我看到在巨兽之下停靠的火车皮,我就爬上那火车皮,火车皮是金属做的,硬邦邦的,我吃力地顺着梯子爬上去,上面全是一根根圆滚滚的木头,我就坐在木头上望着嵌在地上的一条条白色的光,那是月光。

月光一直照射着这些发着冷光的铁轨、铁皮、木头。我的双眼渐渐迷离起来,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睡过去,正当我要睡去的时候,在铁轨的对面,有一个影子正在上蹿下跳地跨过那些交错的铁轨,它在那白光之间来回跳跃,越跳越近,影子也变得越来越大,那影子正一点点向龙门吊靠近。很快,它在一节装着黑得发亮的煤炭车皮停了下来,那列车皮就靠在我的车皮旁边,我看清楚了那影子,是一个人,他正灵活地爬上那车皮上的梯子,像一个饥饿的猴子在找吃的。当他完全爬到敞开的车顶,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拿出一个白色的袋子,是一个蛇皮袋,撑开袋子,用手把黑乎乎的煤炭装进蛇皮袋。我在木头上移动,渐渐靠近那车皮上的黑影,当我终于近距离注视着月光下那个黑影时,我吃惊张开了嘴,那个影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一个少年模样的我。

“嗨,小牛,小牛!你胆子可不小啊!”他没有理会我的呼喊,低着头拾煤块,我又叫喊我的名字,仍旧无人应答。他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这样想着。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装满半个蛇皮袋。当他把蛇皮袋从车皮上扔下来,从对面铁轨那里又出现一个上蹿下跳的身影,身影臃肿且迟缓,像一头用尽力气的老牛,他在那铁轨上跳跃就让我想起一种圆锥的舞蹈,我生怕他摔倒在铁轨上爬不起来。幸运的是没有火车开过,他也顺利跨到铁轨这边,当那半口袋煤炭立在他脚下的时候,我看清楚他是谁了。其实我之前就猜测出来了,只是当我真正的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那个有点臃肿的人就是我的妈妈。

妈妈!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而现在,她就在我面前,那个小小的我就在她身边,她穿着一件花色棉袄,套着一条冬天的棉裤,头发扎在后头,看上去不至于太凌乱。我蹲下去吃力的背起半蛇皮袋的煤,那是另一种比柴火更持久的生火材料,妈妈跟在后面,远处的强光照射过来,火车要来了,而此时的我和妈妈正在跨越着铁轨,我站在车皮顶上大声叫喊着“快点跳,快点跳啊,再不快点就过不去啦!”我背着煤迅速在铁轨之间跳跃,妈妈扶着蛇皮袋紧跟在后面,这一次,我们被完全的亮光照射着,没有躲藏,我看到那强光直射过来,而那小小的我和妈妈就在它的热切的注视里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们被远去的火车吞噬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只是看着这些已经发生过的回忆么?这些正在被我嚼烂的回忆,它也正在吞噬着我。

我跳下火车皮,迅速地跨过铁轨,在铁轨的那一面,我来到了我的新家,这个地方是我又一个暂住地,一个曾经的暂住地。走过斑驳的墙壁,沿着一个窄小的坡地向下走,越来越远离了铁轨,在这坡地两边堆挤着低矮的房子,那是铁路工人居住的房子,走过一扇扇矮小的木门,我来到一扇红色的铁门前,这是我熟悉的一扇门,在我来到城镇之后,我就一直居住在这里,月光洒在这铁门上,红色油漆的门被照射得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我鼓起勇气拍起了这扇门,“啪啪啪,咚咚咚”。

“快开门啊,妈妈,我回来啦,我是牛儿呀,妈妈,快开门。”

敲打了半天,门里没有任何的回应,我焦急起来,心想是不是他们睡得太死了,我决定从院墙翻进去,这是我晚归惯用的伎俩。双脚发力,双手扒住了院墙的边沿,脚贴着墙一点点向上移动,身体整个移动到了院墙上面,我就立在了院墙上,向里张望,空空如也,一片混乱,一片荒凉,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那棵石榴树已经被连根拔起,葡萄架也被整个拆掉,里屋的门也不翼而飞了,鸡鸭狗都消失了,我继续沿着墙走,再跳上一个偏房的房顶,看到在屋子后面的院子里,那里堆积着各种砖块,木头和树枝,房子被拆了,我心想,在那院子的后面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的水也被抽干了,以前那个池塘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鱼,黑鱼,草鱼,鲤鱼,泥鳅,黄鳝,还有脸盘大的王八,真是应有尽有,现在它却成了一个干的见底的泥谭了。我一点点走起来,房子与房子是连起来的,我开始在这片房子里寻找起来,我跳过我家的房顶,跳到另一个房子上,那房子是别人的,是我邻居的,那房子的院子里也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再跳过一个房子,那是连着我家的另一个房子,那里也是空空如也,在那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块块破碎的玻璃和丢弃的家具,各种各样的电线和瓶子胡乱堆在那儿,花瓶也被打碎,那长在花瓶里的花儿已经干枯在地上,代替它的是地里新长出来的草,草把这里覆盖,草属于这里。我接着又在房子顶上跳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跳过,所有的房子都是人去楼空,到处都是一片死寂,这是被人彻底遗弃了的居住地,他们走时似乎匆匆忙忙,好像是在逃难,好像又是在去迎接新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归于这里,带不走,也不必带走,新的生活自有它该有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必将被彻底地埋葬。我跳累了,坐在一个房顶上,房顶上也长满了草,月光洒在这片居民区,曾经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在了,狗儿猫儿的叫声也消失了,熟悉的人声也被埋葬了,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只有这声音还依然如故,火车陪伴着我入眠,陪伴着我长大,现在它还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但是这里已经不在是这里。很疲惫。现在,我只想找到妈妈,告诉她我没有找到我的牛,没有找到她的牛,但我连妈妈去哪了都不知道,我很累,很困。

渐渐地,我沉入了梦乡,我梦到这里依然如故,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妈妈叫我起床吃饭上学,邻居家的小孩在敲打我家的门,那是他奶奶来找我妈妈去上街买菜的讯息,年轻的邻居正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幼儿园,这个早晨也正在苏醒过来。火车轰隆隆驶过,母鸡在“咯哒咯哒”叫着,那是它在下蛋,狗也在叫唤,我吃过早饭,沿着上坡的小路,我是高中生,我马上就要高考,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坐着这火车离开。推上我的自行车,走在铁路边上的时候,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他们也快高考了,我们一起沿着火车道边骑起来,再穿过地下道,骑上大马路,人流汇聚起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们是一群嗷嗷待哺的鸟,我们即将出巢,我们即将飞走,离开这座小城,我们互相的打着招呼,我们暗暗较劲。当我穿行在马路上的时候,我看到马路两边的房子正一点点变成了废墟,小卖部被拆掉了,澡堂被拆掉了,小学也被拆掉了,就连那倒垃圾的大池塘也被填埋上了,我越往前骑,房子就一点点倒塌下来变成各种砖块瓦砾,我走过的所有熟悉的路,见过的熟悉的人,他们都在我面前一点点消失,路也在我面前消失,在那消失的人群中,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她个子不高,看上去有些臃肿肥胖,约五十岁左右,我心里一阵激动,我的妈妈,那是我的妈妈,我加快速度迎上去。

“妈妈,妈妈,你等等我。”我大叫起来。

妈妈瞥见我,然后停了下来等我。

“牛儿,你怎么才来呀,快帮我拎东西,我腰酸死了。”

我上前接过妈妈手里的菜。

“妈,我还要去上学呢,今天高考啊。”我急切的说。

“啥高考,你不考两回了吗?”

“啥,我考过了吗?我什么时候考的?”

“你都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你个傻瓜,胡说八道什么呢。”

“哦!我早就毕业了,我是回来找牛的。”

“找啥牛,找小妞吗?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不是你让我回来找牛的吗?你寄信给我说咱家大黄牛丢啦呀!”

“我那是骗你的,你毕业几年了都不回来看我,我要把你骗回来,不把你叫回来都不知道啥时候能见,说不定就见不到了,咱家牛?咱家牛不就是你吗?你是小牛,大黄牛就是你。”

“啊!妈,你说啥,你生病了吗?咋乱说胡话,什么牛不牛的。”

“是啊,我一生病就念叨牛,就念叨你和你爸,你爸在外面忙也不回来。你们都是没心没肺的老黄牛。”

“不对啊,妈,你别走那么快,我爸咋去外面了,他不一直在家的吗?我跟不上你,我车子都跟不上你。”

“你傻啦,你爸在你高考的时候就出去挣钱去啦,没地,没牛,就自己做牛挣钱。”

妈妈越走越快,最后像飞的一样。渐渐的,我只能听到她留在空气里的声音。

“妈妈,你要去哪里,你等等我!”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你爸,去新的世界,你要能找来你就来,找不到你就回去吧!”

“啊!回去?要我回哪里去啊?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现在又让我走,还不带上我。”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儿子。”

风渐渐扬起,妈妈回荡在空气里的声音正渐渐消失。

整个小镇都在变成废墟,那些我熟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迅速消失,河流被填埋上了,老旧小区被夷为平地,道路被清理掉,那些长得七扭八歪的树也被连根拔起。巨大的时光之犁正把我身处的地面翻了起来,碎石,瓦砾被埋葬在了下面,原有的土地被深埋,旧的记忆也被埋葬了,新的土地正显现在眼前,哦,我的大地母亲,她一扫苍白无助的病态,阳光洒在了新的土地上露出了嫩芽,那棵河边的树也发着嫩芽,它也告别了过去回到了未来,河流更宽阔的流向未来,拥挤的房屋被拆除成平坦的土地,看起来又焕发出新的容颜。这里不再有母亲和父亲,不再有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只有一个全新的我。哦,我的大地母亲,是你喂养了我,是你让我在这广袤的原野上尽情驰聘,是你让我把过去踩在脚下,让这未来渐渐靠近。

我重新坐上了汽车,车轮滚滚,如我来时一样,不一样的是我正在接近黎明,天边的云已经发白,那里藏着久未露面的太阳,隔着窗玻璃向外望去,阳光正穿行在车轮的碰撞里。高楼耸立,马路穿梭其中,在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上,我想想点什么,但如影随形的阳光照射得我聚不起心神,我看上去有些颓废,这是真的,因为我一无所获。

下了汽车,人群变得拥挤起来,恍惚地走向地铁的入口,手扶在移动的电梯上,人群向外散发着热气,是白气,跟随大部队过安检,再上了一辆地铁,地铁里也到处都是白气,像早晨田野里蒸发的露水,车子在隧道里穿行,轰隆隆地如同田埂上的雷,要下雨了,我想。四周的白气聚了又散,然后全都顺着通风口飘到了地面上,我听到田埂上牛在叫,“哞,哞,哞”的声音像带着长线的风筝。是如此地清晰,我从未这样聆听过,就在远处,不怎么遥远,我还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他嘴里响亮的叫喊着,“哈!嘿!嘿!哈!”那是牛犁地时才发出的声音,信号很近,我来了精神,地铁在下一站停靠时,我匆匆下了车,沿着白气流动的方向,穿过早班人群逆流而上。

牛声忽远忽近,我三步作两步,“蹭蹭蹭”的从地下走到了地面上,就在那儿,在地铁的出口处,那儿立着一亩肥田,林立的高楼向两边褪去,行走的汽车放慢了速度,燃烧的太阳从那条马路上露出大半个脸,我立在那儿,像初生的太阳一样,我看到在那条最接近太阳的地平线上,在那马路的尽头,有一头牛正走在前头,全身发着金黄的光,背高高挺起,牛鼻子正吐着白气,是我的牛,我母亲的牛,我父亲的牛。在牛的后面,那是一个我,火红的日光照得我整个人似梦似幻,手扶铁犁,就在那条宽阔的马路上,在那亩属于他的土地上犁起来,日光强烈,我和牛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

啊,影子,影子回来了,我张大了嘴巴立在那儿,影子回来了,影子就快要消失了,我紧张地流出汗水,也正是这个时候,我寻着那即将消失的尾巴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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