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的图书证还没办,语文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安宁,你的图书证还没办呢?”
安宁不敢抬头,难堪地嚅嗫道,“老师,我下个月去办……我没有照片。”
老师已经从安宁的倔强少语,衣着极其简朴中看出端倪,联想到自己也是从大山里考出来的孩子,他觉得有必要去跟班主任商议下,如何让安宁这样的孩子安心读书的问题。
安宁长嘘一口气,刚才语文老师帮她拍了照片,并说自己反正也有照片要洗,顺便一起。
这天,安宁正在教室门口跟一个头发很短,高高瘦瘦的女编辑聊组稿的事,目光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跑过去,“爸,你来了?”
爸爸不满地斜了一眼安宁身后,“哼,老子供你读书这么辛苦,你就晓得一天到晚瞎搞!”他恨恨地将钱往安宁手上一塞,快步离去。
安宁愣在原地嘀咕,“什么瞎搞啊,莫名其妙。”一想到爸爸要四处借钱给她读书,也就不多想了。全世界的人都反对她读书,虽然爸爸再有错,但是起码也尽力让自己读书了不是吗?
又到了月假时分,县城的公交车开通没多久,之前很少来县城的安宁,每次上车都要问售票员,“是开往乡下的吗?”售票员忙着招呼大家先上车,没空理她。安宁急得拍拍售票员的胳膊,“哎,阿姨,麻烦问下这车是开往乡下的吗?”
年约40多岁的烫着大波浪的售票员不耐烦地说,“快出车费,一块钱,是的是的!”在安宁掏钱的时候,售票员有意无意地咕哝了一句,“没来过城里啊,真是的。”
车里的讥笑让安宁接话也不是,不接话又怄得慌,只好拘谨地看着窗外。之前第一次就坐反了方向,拉到火车站去了,到站后看到大家都刷刷地下车,安宁不敢动,看着太阳西斜,都快哭了,还是乘务员善解人意,又免费将她拉到目的地。
公交车停在淼城中学的时候,烫金的“湖北省淼城中学”7个字耀眼极了,透过铁栅栏,可以看到宽阔的操场,庄严的主教学楼,还有小小的仿苏州园林的亭台楼阁。安宁心一酸,收回目光。
“安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安宁有些错愕,定睛一看,居然是李烨涛,“哈,真巧啊!”
“嗯,巧。”安宁含糊答道,脸微热。
下了车,安宁和李烨涛要背道而行。安宁挥挥手,“再见。”
“等等,安宁,我帮你找镇上的车。”李烨涛着急地阻止道,“天这么黑了,一个女孩子走路不好。”
安宁哪里还有路费,又感动又好笑,看看已经落在树腰的斜阳,说,“镇里的车要半小时一趟呢,等它过来我早就到了。”
“额,干脆我跟你一起走吧。”李烨涛沉吟几秒,轻轻说。
才不要呢,要是被村里人看到跟男孩子一起走,又不知道巧舌如簧编排出多少个剧本来,传到爸爸耳朵里,非大骂一顿不可,真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安宁惶恐不安,既感动于李烨涛的好心,又深知自己现在是万万不能有任何其他想法的,“你是去上学的,不是去谈恋爱的,千万别害了人家男伢,农村供一个伢,那爹妈真是累脱几层皮!”爸爸的训话,时时刻刻响在安宁的耳际,也因为有破釜沉舟考大学的心,所以一直对男孩子都是敬而远之的。
李烨涛看安宁沉默,忽地心里不安起来,勉强笑道,“那这样吧,我和你走一半的路,然后你回你家,我回我家,总可以吧?”
一路无话。
有时候为了躲避车辆,两人无意间碰到胳膊,又被刺了般闪开。安宁偷看李烨涛,只见他低头踢着小石子,微微笑。
于是自己也绷不住笑,“喂,笑什么呢?”安宁的心,跳得有点快,学李烨涛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虽然这样走起路来,一点也不灵活。
“嗯,没笑什么……上次我说错话,我怕你会生气。”李烨涛笑答,脸红了。
“什么话,什么生气?”安宁不明所指。
“就是说以为你不读书了,后来知道是淼城二中,觉得可惜的事。”李烨涛老老实实回答。
“哦,”安宁也低头偷笑,如果自己也像欧阳一样辍学,大概也只能成为李烨涛的惦记吧。而现在,如果都考上了大学,惦记才可能有结果吧?相识多年,李烨涛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姐姐李媛为了弟弟,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南下。如果不出意外,清华北大复旦上交大不好说,武大华中理工,西交大中山大学之类,都是随便李烨涛挑选的,而自己,到现在还只是淼城二中年级前一百名呢,咳,想的是不是有点太多……
眼看着村庄近在眼前,日已西沉,安宁说,“你回去吧,我也该转弯了。”
李烨涛似乎有些惆怅,回头看看说,“哦,行吧,那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安宁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了吗,有回头看吗?安宁一直想回头看,又怕小心思被看穿,既希望他也能回头看,又希望到此为止,如果陷进去,只怕是误了彼此的大事。安宁快步走,转弯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头看了看,灰蒙蒙的薄暮里,李烨涛的身影已经有点模糊,他看见安宁转过身,兴奋地挥挥手。安宁既开心又忧伤,咬咬牙,一跺脚跑了。
李烨涛愣在原地,安宁分明是不讨厌自己的,以自己的实力,以后考重点大学也是没有问题的。多年同学,安宁的影子早就深深扎根在自己心里,以前怕影响安宁中考,没敢说,等高中过完,两人天各一方,再说怕是晚了。心里七上八下,到家后,妈妈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给他一封信,“姐姐来的。”他的心一沉,姐姐为他的牺牲,他懂,他自认为喜欢安宁也不会影响自己的成绩,但是不知道安宁的心思呢?
安宁到家后,一推两扇木门,“吱呀”开了,“轰”一声,挡在门后的木椅应声倒地。没锁,说明家里有人,要是没人,伸手在门后的钉子上取下钥匙即可。不担心小偷,因为家徒四壁,用继母的话说,我们家没一样招小偷惦记的。
安宁扯了灯绳,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家里凄惶。一个月一天假,对很多同学来说,家里早就杀鸡买鱼地伺候,妈妈忙着做面果子,豌豆酱,炒豆饼等当地美食给在学校过久了清苦生活的孩子改善下,而对于安宁来说,唯一的意义在于回来拿生活费。继母已经出门打工了,妹妹长期住宿,不住宿也在亲戚家。这个家,除了爸爸守着,平日也没有鸡鸣狗吠,好似被人废弃的巢穴。
“安宁,要是爸爸以后没有人暖脚,你开心嘛?”外婆的话又响起来,安宁的心闷闷地疼,也许等我考上好大学,一切就会好了吧。
爸爸回来了,黑着脸。
“爸,我回来了。”安宁说,“你去哪了?”
“你管老子去哪了?”爸爸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一天到晚在外面打工挣钱,借钱恨不得跟别人下跪,你他妈倒好,说要读书,结果去谈恋爱!”
安宁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气得噙着泪,“爸爸,你要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我跟谁谈恋爱了?”
“你不谈恋爱能只考到年级80多名啊?你觉得你这个分能考上大学吗?老子要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呢,你莫骗老子!”爸爸越说越气愤。
安宁噤声,爸爸这番话,像一盆雪水,狠狠地浇在刚刚萌芽的小心思上。
次日,姑姑来了,开口就说,“安宁啊,你要争气啊,这么大的姑娘有人喜欢是正常的,要我们那时候,提亲的都要排队上门了。”貌似贴心贴肺,欲言又止。
大伯也来了,“安宁,不是大伯要说你,你要读书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我们就觉得不对,现在倒好,谈!恋!爱!你爸累死累活你在学校搞的什么玩意啊!要这样的话,我看你趁早回来算了!”
安宁开始敌对地不吭声,逼哭了才回道,“你们真好笑,谈恋爱,证据呢?谁都来泼一盆污水!”
“安宁,你爸亲眼看到的,你跟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在学校聊天,还笑嘻嘻的呢!”姑姑步步紧逼。
安宁瞪着眼使劲地回忆,忽地觉得好笑,将那日聊天的女编辑的家庭情况报给姑姑,“你们都冤枉我了,要是不信,自己去学校调查好了!”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熄了。安宁对于爸爸没搞清楚状况就到处抱怨诉苦,却不顾自己名誉的行为,非常生气。
一夜无眠,安宁在床上辗转反侧,如果李烨涛有什么想法……别说没什么就被老爸搞得满城风雨,要是真有点什么,还不被村人口水淹死。农村的孩子啊,每一步都像走钢丝,不能失手,不能失脚,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回到学校,语文老师说,“安宁,我们下周市电视台要来我们学校录节目,你也来吧。”
“节目?我干什么?”安宁不明所以,但还是有点小激动的。
“我们商量过了,班里唯一的贫困奖学金名额给你,电视台做个新闻报道。”语文老师笑眯眯地。
镜头前,安宁穿着校服,拿着纸笔乱写,心里很苦涩,接受贫困生奖金本来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一下还要上电视,那被村里闲得无聊的人看到,还不知道怎么嚼舌头呢,爸爸会不会觉得自己丢了他的脸啊,这下又要发飙,咳。拿着50元奖金,安宁想,给爸爸买点什么吧,工地上挖墙角,提水泥,手肯定会磨破,买手套吧。再给外婆买点什么吧,外婆牙不好,稍微硬一点的食物就吃不得,买回一盒龙须酥。剩下的钱不敢动,先预留做生活费吧。
“安宁,新概念作文大赛又要开始征稿了,你也投一篇过来吧。”语文老师时刻关注着安宁,他多么希望这个充满灵气的姑娘跳出农门啊!
“老师,那些东西太浪费时间了,我觉得我应该多花点时间弄弄化学。”安宁为难道。
“大赛获奖者,优秀的可以直接选拔去读复旦,武大呢,还有好多学校等着要呢!不是一样跳出农门嘛!”语文老师循循善诱,“即使不成功,如果能去大城市参加复赛,也可以见世面啊!”
见世面,路费呢?安宁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自己俗透了。在她心里,多么希望自己不为钱操心啊,有良好的家世,有姣好的容貌,穿着合身素美的连衣裙,将16岁的青春绽放得像花儿一样呢!
“凭一篇文章,就可以读复旦,武大,明白了吗?”语文老师轻言细语地鼓励她,“试试吧!”
安宁动了心,抽空去学校图书馆借阅《萌芽》,那里面有深不可测的玄幻,也有灯红酒绿的都市,也有血溅青春的留守儿童……可是,自己选什么题材呢?
化学课上,走火入魔的安宁将化学课本竖起来,将稿纸铺在书后奋笔疾书。忽地,全班都安静了,安宁刚抬头,化学老师已经来到了桌前,想藏稿纸已经来不及。
完了,初中化学老师骂人功力了得,这下被逮个正着……安宁硬着头皮,等着化学老师一通臭骂,等着班里其他同学的哄笑……然而,戴眼镜的化学老师只是拿起来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上课做其他事,可不对啊。”安宁羞愧难当,一整堂课如坐针毡。
爸爸得知安宁居然在化学课上写文章,怒不可遏,“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啦!化学学的一塌糊涂,你高考还是要看全部功课的撒!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稿子给我烧了!”
安宁不服气地咕哝,“爸,语文老师说了,文章写得好可以直接去复旦,武大,还有好多大学呢!”
“那也要看看全国多少重点高中,多少人参赛,几个人获奖撒,你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啦!”爸爸怒气更甚,“你就光听语文老师的话,你要是落榜呢他能负责?”
安宁无话可说,这逻辑,这脑回路,也是醉了。咳,要是爸爸带回去,这些稿子肯定变成引火柴,于是退一步,“我自己烧了吧。”那一刻,真的心疼,青春里支撑自己前行的梦啊!
陈振宇听说安宁要烧稿子,托人带话说,“稿子不要烧,存在我这里。”
安宁悲极反冷笑,时刻面临辍学的穷姑娘,面对很多女孩喜欢的县城男孩陈振宇,才不要给自己找口水呢。
下了晚自习,安宁急急地赶回宿舍,将稿子平铺在床铺下面。洗溯完毕,熄灯后又蹑手蹑脚来到楼道里,铺一张纸在边上,坐下来借着感应灯看化学。
自从入校来,安宁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早晨起来去晨跑,晚上打着手电看书,最近化学完全没有感觉,脑袋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加热,一冷却,那些分子就跑来跑去,朝秦暮楚,嘁。
初三的化学老师是一位更年期的女老师,教书好多年,对学生尤其严格,关键是,她还重男轻女。
满分100分的化学,安宁所在的实验班,通常99%都在90分以上,刚开始接触新的学科,惶恐不安。偏偏化学老师又是尖牙利齿的,只要成绩下降,她准能来一通训话,“你们女同学啊,千万要自尊自爱啊,一旦喜欢男同学了,你们就不能考上淼城中学啦,还得回去种田,看你的情郎去上大学啦!”
“安宁,你为什么老是最后几名啊,看你长得也不笨啊!”脸皮薄的安宁被她在化学课上骂哭是常有的。
第一排的男孩子在化学课上找第二排的女孩子借了橡皮,又还回去。化学老师鄙夷地停了讲课说,“上课还打情骂俏,还橡皮的时候,两个人还那么一笑,甜蜜蜜的。”满堂哄堂大笑,笑得两个同学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至此化学课上,每次掉根针都能听到,除了老师的喋喋不休,每个学生都是战战兢兢的。
初中的夜晚,好多人趴在床铺上,手电放在本子上放,手捏三四支笔同时抄写,因为谁被化学老师逮住都是罚抄一百遍,那抄写场面,蔚为壮观。
安宁收回思绪叹口气,刚发下来的化学作业本又是江山一片红,化学老师的批语更是令她羞愧,“是看不懂,是听不清?能以高分中考进来的,说明潜力是有的,希望及时与我沟通,也可以与化学课代表陈振宇沟通。望化学成绩也如其他课程一样优秀。”
陈振宇?才不要,他化学好怎么了,英语还不是有时候不及格嘛!想到这里,心里有点幸灾乐祸。
新概念作文大赛是放弃了,即将到来的高二,选文选理,又是一番纠结。选文吧,全校都弥漫着文不如理的气息,理由是理科好找工作,专业实用,以后报考选择面也大,录取几率也大。选理吧,一想到每天都是化学化学,安宁就觉得生不如死。
“安宁,你选文科吧,你的数学不差,语文拔尖,英语也很好,政史地也是强项,不要跟风去选了理科哈。”语文老师担心地嘱咐她。
“安宁,理科好就业,高考专业也多,学校也多,你好好想想。”班主任说。
学校里成绩很好的,比如陈振宇,早早就决定了选理科,年级前几名,没有一位选文科的,这让倾向于选文科的安宁,惶恐地感觉自己是loser。
“班主任建议是理科。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文科也很好,后来选了理科,高考的时候,还是落在农村,这次看你自己吧。”爸爸难得的一次民主,也难得的语气平和。
晚自习快要开始了,安宁刚冲进班里,同桌就给她一封信,“有个淼城中学的男孩子来找你。”不敢看同桌促狭的笑,也不敢拆。
一整晚心神不宁,不是没收到过情书,只是……下了晚自习,安宁依旧留在教室跟数学死磕。
陈振宇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桌前:“安宁,春季运动会马上召开了,班主任问你是不是可以参加几个项目呢?比如800米,400米什么的?”
安宁皱皱眉,就你事儿多,不抬头,“没空!”上次莫名其妙给刘悦道歉,安宁心里还堵着呢。
陈振宇紧张地笑了笑,“那个,运动会也是班级荣誉嘛!”
运动会那几日刚好是大姨妈拜访,这却不好跟陈振宇明说,看他可怜巴巴杵在那里,面子拉不下来,安宁又不好意思拒绝了,“行了行了,800,400,4*400,4*100,你都给我报了吧。”
陈振宁不易察觉地微笑了,安宁初中打破学校记录,不把她抓去参加运动会,岂不可惜?他回到座位上,将安宁的名字加进去,又把自己的名字加进运动员名单,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的项目都跟安宁的项目时间错开了。
安宁将李烨涛的信揣在兜里,手心都捏出了汗,疾步回到宿舍,心一直砰砰跳,他会写什么呢,咳,这个阳光又害羞的男孩子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