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被称为“一代词宗”,他的词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从南唐后主到违命侯,再到一代词宗,人生犹如一场大梦,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只觉天上人间。
很多人说,李煜出生于帝王之家,是他的无奈,也是他才子悲剧命运的源头。如果李煜只是寻常人家的翩翩公子,定能够潇洒一生,快乐一世。且不说历史从来没有如果,李煜自己似乎也从来没有发出过“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这位南唐后主的生活,也曾有过绮丽又浪漫的时光。
且看他的一阕《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金炉的碳火散发着香气,侍者往来不绝,地上的红毯被踏出了褶皱。善舞的美人,翩飞如蝶。醉醺醺的李煜随手摘下一朵鲜花,花香中曼妙的乐声缥缈传来,入耳入心。
这幅画面,在李煜贵为君王时,自然真实如画。但到他沦为阶下囚时,却又虚幻如梦。
温柔之乡,富贵之地,等到从中抽身而出时,一切都不过荒芜的英雄墓冢。
在幽禁的岁月里,看晴空红日当头,再无侍者往来;看月上柳梢,再无佳人翩跹。只剩下寒来暑往的沧桑,只剩下雁去雁回的凄凉。从江南的烟雨中走出的李煜,故国之思越来越浓烈,内心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重。
越到后来,李煜的词越悲切,直至痛入骨髓。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做囚徒 的日子,怎比得上当年的金陵岁月,可赏佳人舞点,可拈花嗅蕊,可踏月游园?寂寞的西院,花开了又谢,风走了又住,燕去了无回——一切,只能向梦里去寻。
梦乡,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梦里不知身是客,哪怕是一晌贪欢也可以令人沉迷。他沉迷其中,不愿醒来,因为醒来便只有困境里无处可去的狼狈挣扎。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鲁迅在谈到痛苦时曾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梦是人的愿望的曲折的表达。当现实令人痛苦到无法可想时,便 只能在梦中求得片刻的欢娱。李白的梦游天姥山是如此,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是如此,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更是如此。
所以,即便是已经醒来,却更想假装自己还在梦中,这样才可以暂时忘记“汴京客”的屈辱身份。面对当年跪在他面前求见的旧臣,他要行礼;面对宋太宗对他的羞辱,他不仅不能气愤,还要叩头谢恩……李煜更希望眼前的现实只是一场梦魇,有一天能从梦魇中醒来重回故土。
可惜,南唐的三千里江山,已经不容他纵横驰骋了。江山依旧在,如今换了容颜。凭栏处,只见春去花残,自己的境况,也如这风雨中的落花,顺水飘流。
遗憾的是,在李煜的梦里,似乎只有繁华和享乐,却没有家国天下,没有黎民苍生,也没有亡国之辱的反躬自省。
他只是“贪欢”,只感“阑珊”,便只配得上“词宗”,称不得“君王”。他最终只能凄凉绝望地喊一声“天上人间”,在一缕缕的血痕泪痕中饮鸩而亡,连梦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