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之穗

                西安市五环中学    赵启

        我母亲走在北方的田埂上,八十多岁的身体像一株被风雪磨砺过的包谷杆,微微佝偻却依然挺直。她的布鞋踩在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她听了八十年的音乐。

      母亲是富农家的女儿,这在北方农村曾是个沉重的印记。她读过几年书,会打算盘,能写工整的楷字。若不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她本该嫁给门当户对的教书先生。但命运给了她另一张牌——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大她七岁的父亲,一个英俊的退伍大龄军人,家里除了几洞破窑,其余什么也没有。

        作为家里的小女儿,我最能感受到母亲那种矛盾的爱。她总是说:“你看你同学都能干,你怎么就不行?”可当我真的考了第一名,她又会淡淡地说:“别骄傲,下次还能更好。”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特有的激将法,是一个被成分论伤害过的人,能想出的最笨拙却又最真挚的激励方式。

        我记得她当妇女队长那些年,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裹着厚厚的头巾,带领妇女们下地干活。在田里,她是最较真的那个,每一垄地都要耙得平整,每一株苗都要间距相等。她说:“土地不会骗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那时我不懂,现在想来,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命运证明自己的价值。

        北方的大风吹皱了她的脸庞,岁月在她脸上刻出了沟壑,却没能磨平她的棱角。她总是说:“我这辈子就是命不好。”可说着这话时,她还在麻利地喂鸡、种菜、收拾院落。她的受害者心理和她的坚韧,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父亲走后,我们三兄妹都在城里安家,每次让她来住住,可她总是拒绝:“城里找不到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还算什么方向?”她舍不得院里那口老井,舍不得屋檐下的燕子窝,更舍不得那片黄土地。

      如今她八十多了,依然自己打理菜园。春天种菠菜,夏天栽茄子,秋天收白菜,冬天腌酸菜。我们给她买的智能手机她很少用,但说起二十四节气却头头是道。每次回去看她,她总要带我去看她的“战绩”——这一畦韭菜长得多好,那一片南瓜结了多少个。她说:“土地最公道,不管你是富农还是贫农,它都一视同仁。”

        夕阳西下,母亲的身影在北方辽阔的天空下显得很小,却又很大。我突然明白,她不是走不出这片土地,而是不愿意走出去。在这里,她是土地的主人,是季节的知音,是风雨的故人。成分可以改变,时代可以更迭,唯有她与土地的契约,持续了整整一生。

        她站在北方的黄土地上,像一株成熟的稻谷,穗头沉甸甸地低垂,根系却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她用一生的时间告诉我们:无论飞得多高,都不要忘记土地的温度;无论走得多远,都要记得来时的方向。

      风起了,母亲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土地般的包容与坚韧。在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她——她用八十年的时间,把自己活成了土地的一部分,既接受了它的馈赠,也承受了它的重量。而这,或许就是她教给我们的精彩人生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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