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积极的爱

您说的是真心话吗?那好,在您现在这样坦率承认以后,我相信您是诚恳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应该永远记住,您走的路是正确的,千万不要从这条路上离开。主要的是避免说谎,不说一切谎言,特别是不对自己说谎。留心提防自己的虚伪,每时每刻都小心监视它。还要避免对别人和自己过于苛求;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里似乎是恶劣的东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觉察到了,也就等于已经洗干净了。您还应该避免恐惧,虽然恐惧只是-切虚伪的必然后果。您永远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爱别人时所表现的畏缩,甚至也不必过分担心您在这样做时所犯的垣民。很遗憾,因为我不能对您说些比较轻松愉快的话,因为将积极的爱和幻想的爱进行比较,原本就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J想的爱急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圆满的功绩,并引起众人的注视。有时甚至肯于牺牲性命,只求不必旷日持久,而能像演戏那样轻易实现,并且引起大家的喝彩那是一种工作和耐心,对于某些人也许是整整一门学极的爱但定找可以预言,就在您大惊失色地看到无论您如何努力也没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离它愈远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我可以预言,您会突然达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之中上帝的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

再次把《卡拉马佐夫兄弟》翻出来,读到这段文字依然一如初见,仿佛佐西马长老那枯瘦的手指穿越纸页,直指我的胸膛。他的话语不是教条,而是一面照妖镜,照见了我灵魂深处那狡猾而胆怯的“爱”的表演者。

我们这一代人,在荧幕与广告的包围下长大,早已将爱异化为一场盛大的演出。爱被描绘成烟花绽放的瞬间,是英雄救美的壮举,是社交媒体上精心编排的恩爱展示。我们渴望的爱,是速食的,是光鲜的,是必须被他人看见并喝彩的。这何尝不是佐西马长老所警惕的“幻想的爱”?它急功近利,渴望立竿见影的功绩,本质上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盛大谎言。

我曾认识一个朋友,他总是将“爱全人类”挂在嘴边,为远方的灾难痛哭流涕,却在楼道里对清洁工的问候置若罔闻。他的爱宏大而抽象,足以支撑他在网络世界成为道德楷模,却无法落实到对身边一个具体之人的耐心上。这便陷入了长老所说的虚伪——我们对自己说谎,相信自己拥有一种高尚的、无需经过繁琐考验的情感,从而免去了在日常泥泞中践行的苦工。

而“积极的爱”呢?它毫无浪漫可言,更像一场无尽的苦役。它要求你蹲下身来,倾听一个老人的絮叨,即便他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五十年前的旧事;它要求你在孩子无数次打翻饭碗后,仍能心平气和地收拾,并看到他那惶恐眼神背后的不安;它要求你接纳伴侣的鼾声、顽固和不可理喻的小毛病,不是出于忍耐,而是出于理解——理解他亦是一个在世间挣扎的、脆弱的灵魂。这种爱,没有镜头对准,没有掌声环绕,它枯燥、重复,令人疲惫不堪,甚至看不到任何进展。正如长老所言:“无论您如何努力也没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离它愈远”。

这多么像极了一个残疾者的复健。我常想,史铁生先生在地坛公园里一遍遍摇动轮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肌肉的酸痛与精神的磨损从未停止,进步却以毫米计算,甚至时常倒退。他并非为了某一天能突然站立行走的奇迹而坚持,坚持本身,就是他对生命之爱的形式。这便是不问结果的、“积极的爱”,爱那个不完美的躯体,爱那个困顿的过程。

我们恐惧这种爱,因为它剥夺了我们所有的借口。幻想的爱允许我们做一个怀才不遇的英雄,只需等待一个一鸣惊人的舞台。而积极的爱,却立刻将我们打回原形,逼我们去爱眼前那个不可爱的同事、那个唠叨的母亲、那个平庸的自己。我们害怕在这琐碎的践行中,暴露自己的无能、吝啬和不耐烦。我们害怕一旦开始,就必须持续,而这将是一辈子的苦差事。

然而,路的正确与否,从来不由路旁的鲜花与掌声判定,只由脚步的落点衡量。佐西马长老的慈悲在于,他看穿了我们的恐惧与虚伪,却并未苛责,反而说:“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里似乎是恶劣的东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觉察到了,也就等于已经洗干净了。”这是一种何等深刻的救赎观!它不是要求我们立刻变得圣洁,而是要求我们诚实,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卑琐,接纳自己的畏缩。

最终的奇迹或许就在于,当我们不再为了被爱而去爱,当我们放弃了成就一番爱的伟业的幻想,只是日复一日地、笨拙地、有时甚至怨愤地去完成爱的劳作——去倾听,去谅解,去陪伴——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我们会突然发现,那求而不得的平静与喜悦,已悄然降临。

这并非上帝的奖赏,而是我们终于走完了那段漫长的、面向自己的朝圣之路,在路的尽头,与那个真实却完整的自己相遇。爱由此不再是戏剧,而是呼吸,是行走,是我们存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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