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现代社会的人,无论你做什么,学什么,从小到大无一例外都会遇到一些老师。“老师”这两个字在脑海里闪现时,你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是温柔的慈母?厚重的眼镜片?严厉的批评?热情的鼓励?苍劲有力的板书?耐心细致的教诲?还是轻蔑的眼神?有失公允的惩罚?漠不关心的语调?潦草敷衍的评语?
不管你想到了谁,想到了什么,老师都是除了父母之外,在我们人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人,因为他们多多少少都影响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虽然我已人到中年,但我的生活仍然没有离开“老师”。每周两次芭蕾课,让我还能体会到与严师相处的幸福。前两天去上芭蕾课,走进教室,看见满满一屋子的同学,突然意识到暑假到了,我们芭蕾老师的那些年轻学生们都从各个大学回家来了,而她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这个教室上课。
那天老师穿了一件粉蓝色的练功服,她的面色在鲜亮的衣服映衬下显得格外红润。嘴角在笑,眼角在笑,眉梢也在笑,面对眼前这一屋子的学生,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精气神儿。“桃李满天下”大概是一个老师最大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了吧!看着芭蕾老师那溢于言表的自豪感,我突然想到了妈妈。
如果你问我提起“老师”两个字最先想到谁,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妈妈。我的妈妈之于我,并不是“慈母”的同义词,而是与“严师”划等号。四年前妈妈离开了我,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每每回想起她的点点滴滴,我最先想到的仍然是儿时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做事要持之以恒”时的严肃面容。
其实,在我成年以后,妈妈的形象更偏向于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疼女儿,爱外孙,无条件地奉献她的爱心,对我和孩子们再没有任何要求。但我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把她视为“严师”,无论做什么,都总会暗暗希望能得到她的认可,总是想把事情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原生家庭,是不是造就了我现在做人做事不够松弛的性格?在世人眼里,也许我活得太累,不会享受当下。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如果真有来世,我还会选择她,选择这个如同老师一样“严厉”的妈妈。
要说妈妈本身的性格,其实并不沉闷。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满族格格,妈妈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她的性格里不仅有满族女人的豪爽大气,更有北京人的诙谐幽默。妈妈的语言天赋从小就在五个兄弟姐妹里尤为凸显,好像她一个人把她姐姐和三个弟弟的话都说了,而且调侃、逗闷子、耍贫嘴也是她的强项。心情好的时候,她一个人讲笑话能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爱说话,能说话,会说话的特点不仅让妈妈从小就深受长辈们的宠爱,也让她在高小毕业时就立志做一名教师,并考取了滦县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唐山七中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那一年,她才19岁。
妈妈说,在唐山教书时,班上有很多学生比她年纪还大,有时候他们晃晃悠悠地走进办公室问她问题,让她很是紧张。不过,无论妈妈当年的年龄是否能让学生信服,她都与那里的学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直到她去世前几个月,还有唐山当年的学生给她打电话、发视频、寄书。几十年间,妈妈和这些学生从没断过联系。
从唐山回到北京,妈妈先后在三个中学任教过,最后调到北京156中学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妈妈一辈子教语文,最拿手的就是培养学生对写作的兴趣。在妈妈班上学习超过三年的学生,几乎没有不爱写作文的。但这些学生都不是天生的写作能手,一开始也都是一看作文题就发愁的孩子。
因为有一个教语文的妈妈,她又是一个做什么事都严肃认真,而且信奉“坚持就是胜利”的老师,所以我从小就被要求拿起笔来写。不仅写,还要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日记、周记、游记、随笔、读后感、检查……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所有事情都要写下来。如果生活太平淡没事情可以写,那就创造机会,制造见闻也要写。
为了写作文,我读书,养宠物,种花种草,看电影,看展览,学做饭,旅游,和小朋友吵架,上课做小动作……反正不能让生活缺少变化,否则没得写,交不了差。
妈妈的这种“只要拿起笔,谁都能写”的理念在我身上适用,在她的学生身上也一样有效。她退休前的最后三年带了一个初中班。九十年代的中国,中考虽然没有高考那么重要,但家长们同样对孩子的分数格外看重,所以老师们都不遗余力地按照教学大纲上课,力求把班级平均分拔高再拔高。但妈妈却不按常理出牌,她坚持搞教改,要用这个班实现中考作文平均分九十分以上的目标。在取得学校支持的前提下,经过反复与家长沟通,妈妈的教学实验开始了。
说是教学实验,其实没有什么复杂与新奇,妈妈的策略就是多写。一个班五十几个孩子,从上初一的第一个学期开始,妈妈就要求他们每周写一篇周记,每两周写一篇小作文和一篇大作文,中间还穿插着随笔和读书笔记。很多孩子一开始非常抵触,因为没得写,不会写,妈妈就把题目出的非常具体:让他们回家观察爸爸妈妈、邻里亲朋,观察农贸市场的活鸡活鱼,观察路边的垂柳梧桐,观察天气的冷暖变化……为了让学生们写得更得心应手,妈妈周末带他们骑车去北京周边的公园景点,寒暑假组织他们去探访名山大川……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在学习之余去体会和观察生活。
经过三年不懈努力,这一批孩子从一开始周记只写两三行,到最后洋洋洒洒能写好几页。而且还有不少孩子不仅写妈妈规定的作文,还主动写许多随笔交给妈妈批改。作为他们的老师,妈妈那三年的工作量不是翻一倍、两倍,而是一年365天,天天不间断地批改作文。妈妈不仅仔细阅读学生的文章,还要写评语,有时候妈妈的评语写得比学生的作文还长。就这样,学生写,老师看,老师看完学生再写,甚至有的学生就为了得到妈妈那幽默有趣的评语而拼命写作文。辛苦整整三年,妈妈这个班中考作文成绩排名北京市西城区第一。其实,考试成绩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孩子都真正掌握了写作这项技能,也因此成为妈妈最忠实的“学生粉”。
妈妈任教三十余年,从19岁到55岁退休,把“桃李满天下”做到了极致。作为一名老师,教过成百上千的学生不足为奇,真正难得的是,这些学生把妈妈视为知己,看作挚友,在毕业后的余生里还会时常想起她,关心她,看望她。直到四年前妈妈去世前夕,与她联系最频繁的人,除了我和家人之外,就是她的学生们。
我的妈妈不是一位慈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缺少与妈妈的温存时刻。但作为严师,妈妈给了我极致的爱。这种爱不是简单的母女之情,它是一种面对起伏人生的力量。到今天为止,妈妈离开我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间,我时常梦到她。梦里的妈妈和儿时一样,说话的语气总是很严肃,但我并不怕她,因为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宠爱和期待。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才能拥有这样的母亲?我总是不自觉地问自己。
妈妈,你是我此生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