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曾歌舞妙曼,那里曾红烛青纱,而现在尘埃落定,到哪找我的十里红妆。
春节前,回家省亲。
青石板巷,石头墙,四合院。本该下雪的天气,却飘了缕缕细雨,雨虽细,却有些沉。她撑着伞推开青色的铁门,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一身黑色的长袄,青色的雨伞。她放下行李,捋起袖子,拿起扫帚开始扫地。院子很大,却很陈旧。中屋堂屋、庭院阁楼,甚至屋里的地,都是石子和泥土混合的材质。屋里的堂桌上摆着两尊黑白相框,她敛了敛发白的鬓角,微微一笑拂去照片上的灰尘:爷爷,奶奶,我回来看你们了。
一路走走停停,墙角的蜘蛛网,储物室的小强,穿过窑洞,视野就变得昏暗了。不起眼的一隅有一列黄土质的台阶,台阶很高,灯光微弱,走上去有些费劲。台阶的尽头是一个转角,转过来便是二层的阁楼,阁楼上有一扇窗户,透明的塑料纸敞亮,上了阁楼,光线顿时充足。
阁楼里空空的,只有地上码着一列列,一排排整齐的木板,那些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却质地均匀,没有一点腐朽的痕迹。她轻轻吹开地上的灰尘,就地坐下,看着这些木板,眼里的波光更加明亮。
回想起小时候,奶奶还是个缠着小脚的女人,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爷爷是村里的书记,父亲是村里唯一一所小中联校的校长,母亲一人挑起家里所有的农活, 家里姊妹四个,自己是老大,又是个女儿,洗衣做饭这些活不免是要多担待些的。平日里那条长长的山路每天都有她的足迹,一条扁担,两个小水桶,从山上打水,搂草,喂猪,然后帮奶奶做饭,招呼妹妹和两个弟弟吃饭,再赶快跑去写作业。
爷爷在村里当干部的时候自然是少不了好处的,家里偶尔有人送个西瓜,那时候可了不得,连白面都吃不上的年代,西瓜可是稀罕物。奶奶切开西瓜,大声吆喝她过来吃,奶奶的偏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也难怪,父母常常不在家,她是老大,干的活多,挨得骂多,老人其实也疼的多。她吃完一牙西瓜,奶奶就把剩下的收起来,挂在篮子里,用绳子吊在房梁上。弟弟妹妹们没看见就罢,看见了便是少不得嫉妒一番的,然后抱成小团伙,不和她这个大姐玩,在弟弟妹妹眼里,,大姐就是老人那一派的。
她不在乎,喂猪洗衣,作业背书,父亲还给了他们一台收音机,每天晚上还能听听故事。弟弟妹妹们下了课就去抓抓鱼,在村里的草场和同龄孩子一起玩,她只能大汗淋漓的挑水喂猪。但是她很开心,她觉得大姐就该有个大姐的样子。记得家里的猪长成的时候,爷爷带她拉着猪带集市上作卖,卖了多少钱她记不清了,只记得爷爷给了她20块钱。那时候,一毛钱还能买6个包子,一毛钱还能买10个化蜜桃糖。爷爷说,拿着这些钱,去学了买些书,留着今年用。她太开心了,甚至有些舍不得她从小喂到大的那头小猪。
爷爷在村里算是颇有建树的,修了大礼堂,组织村民积极响应国家各项政策,做出了许多成就,名声斐然。爷爷殁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小米、玉米面、白面,带什么的都有。也是一个雨天,她随着人群淅淅沥沥的哭了一场,脑海中一直浮现出爷爷带她卖猪的那个晌午。
爷爷走后,家里就是父亲当家了,钱也都交到了父亲手里。奶奶依旧是那样疼她,做的不好了依旧会破口大骂,也会从父亲那里要钱,再偷偷塞给她,让她买许许多多的化蜜桃糖。她的生活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从那之后,她晚上就和奶奶一起睡了。奶奶的身体愈发不好,半夜可能要醒几次,扶她起夜,白天上学前,要给奶奶倒倒夜壶。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在学校得了一个奖状。回家后奶奶拉着她,高兴地合不拢嘴,拿着奖状,连拐杖都不用了,兴奋地站到村口:都来看看我孙女哎,学习真好,发了个大奖状,真争气啊!奶奶在村口嚷嚷了好半天,没有一个人上来看,可这丝毫不影响奶奶的兴致。她在后面羞红了脸,一个劲拽着奶奶的衣服:奶~走吧,快走吧。
奶奶生病的时候把父亲、大伯等子子孙孙都叫道床前 ,详细交代了一番。她说: 我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家里穷,陪嫁的饰品什么都没有,嫁给了大户人家却生生被活埋,现在我的孙女也即将出嫁,阁楼上堆满了上好的木材,那全都是我大孙女的,谁都不许抢,到时候给她做一套高组合,一套低组合(即大大小小无比齐全的家具),我要我的孙女风风光光的出嫁!我要我的孙女拖着十里的嫁妆出门!我看看哪个婆家敢小瞧了她!
她坐在阁楼上,回想这一幕幕,一桩桩,嘴角的笑越发温和。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坐着。我问她,这不应该都是你的嫁妆吗,怎么还都留在了这里。她沉默了许久:我出嫁的时候,爸妈拿这些木材为我置办了齐全的家具,从梳妆台到小板凳,一个不落,仍没有用完。妹妹出嫁的时候也用这些木材做了齐全的家具当做陪嫁,可还是没有用完。后来两个弟弟相继成家立业, 媳妇都是外地的,家里太远,便也用这些木材置办了家具,可是,太多了啊,实在是太多了,即便如此,都没有用完,还都剩在这里。姑姑出嫁的时候穷,没有什么陪嫁,婆家瞧不起,养不起她的时候生生把她活埋了,那时候嫁妆越多代表娘家势力越大,婆家便不敢瞧不起。姑姑去世后,奶奶悲痛欲绝,和爷爷一起硬生生为我攒了这十里长路都摆不完的嫁妆啊。
我看着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也越发柔软,我开口叫她:妈,下去吧,姥姥在下面等你呢。“你对我奶奶有印象吗?”她突然问我。我想了想:有的,那是幼儿园了,记得当时我和小姨还有舅舅家的孩子们在一起玩,门口的石凳上有个小脚老人,拄着拐杖靠着墙,手里拿着一块泡泡糖,那天阳光很好,她看着我们颤颤巍巍问谁是老大家的孩子,我说我是。她把手里那块泡泡糖递给我,让我吃。我很开心接过,可是那块糖都快融化了,软软的。弟弟妹妹们也争着抢着要,她说今天先给我,明天再给他们。
她笑了笑,说:你看,她是不是很偏心。一开始想要孙子,后来有了我的两个弟弟,她却还是那么偏心我,你舅舅直到长大后都十分反感她的做法。
她慢慢走下楼梯,视野又变得昏暗:小时候捉迷藏,阁楼是奶奶布下的禁区,谁都不能去,只有我能进,我每次藏到那里,谁都找不到。
我现在也想不起妈妈口中奶奶的样子,只记得那天她给我的糖很软,我还很不满意。也是在幼儿园吧,那个老人去世了,院子里也是来了很多人,而母亲走着走着就哭了。我则在一群披麻戴孝下跪哭泣的人群里和弟弟妹妹们嬉笑,随着大家一起跪下,只觉得好玩。
那条青石砖巷现如今已被修成了整齐的水泥路,一眼望去依旧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只是再也不用上山去打水了,也不用去割草喂猪了,长长的山路,也再也放不下,十里红妆。
红妆,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