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傲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 ——不愿姓爱新觉罗的国学大师启功
一个人要吃多少生活的苦,才能写出这么平淡如水、洞明世事却又意蕴深厚的文字。
年少时,哪个不意气风发,骨子里自带一股傲气?哪个不年少轻狂,一派老子当年天下第一?哪个不是无所畏惧,仿佛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样桀骜的、性格鲜明的少年,要使其悟透人生不过是各种磋磨加在一起杂糅出来的,究竟要为其设置磨难多少重才能够?
都说吃透生活的苦,才能看懂生活本来的面目。启功先生的一生,就仿佛是在解释生活本身,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所以当我翻开《无所畏,无所忧》的第一页,看到上书的启功先生写的“自撰墓志铭”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震惊,反倒被其中诙谐幽默的“自黑”式生平介绍给逗笑了。
短短七十二字,平实可爱,真诚谦逊,从容淡泊,不怨不艾,豁达开阔。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开头的后缀,“不愿姓爱新觉罗的***”。是的,启功先生是爱新觉罗的后裔,是正儿八经的帝胄,从他往上数九代,就是清世宗雍正帝。
如果大清依旧在,启功先生的出身绝对显赫,但大清在他出生时已经亡了,所谓的显赫也只是曾经。
用启功先生的话来说,他打从出生开始,就是民国的国民,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大清的子民。况且,从他出生起,他们家族就没落了。
他既没有享受过一丝一毫来自“皇亲国戚”的便利,也不觉得姓“爱新觉罗”有多尊贵,他不需要这样的“贵族”标签,他的祖宗荫庇不了他,他要靠自己闯出名堂来。
所以在《无所畏,无所忧》一书的开篇,收录的便是他便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
说到这个,先生还有一则小趣事。启功先生名利皆至后,有人给他写信,收件人一栏写的便是“爱新觉罗·启功”,启功先生看都没看,直接给退回了。
用先生的话说,他是写给爱新觉罗·启功的,又不是写给我的,我当然得退回去。
还有的人在信上写“金启功(收)”,先生对此在书中表达了自己的反感。倒不是启功先生对姓名一事颇多固执,而是先生祖父临终前有遗言,不允许他姓金。
因着袁世凯掌权后,对爱新觉罗氏实施优待政策,特许他们改姓金。但启功先生一家老老少少均憎恨袁世凯的出尔反尔和奸诈狡猾,所以拒不改姓金。
所以先生祖父去世前特地叮嘱他,“你决不能姓金,你要是敢姓金你就不是我孙子。”
称呼一事,可大可小,但足以见先生做人原则之坚守,本心之坚定,自我之坚持。我就是启功,启功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先生一生都过得真实,不伪,不饰,不欺人也不自欺。一次某某资格审查表填表时,表格有一栏“外语程度”,先生直接写“都已经忘了”。
旁边的人看了忍俊不禁,以为先生是在耍幽默。先生则认为自己不过是在实事求是罢了。
那么多年过去,确实已经忘记了。毕竟这是先生在《上大学》一文中亲自承认的,中学时候,由于对算术、外语不用功,也没兴趣,导致成绩不及格,后来就中途辍学了。
以先生的性格,不喜欢的事情,他又怎会放在心上呢。毕竟,先生从不温习烦恼。
不困囿于过去,放希望于将来,珍惜眼前,活在当下,先生活得务实而赤诚。可能是天性便如此沉稳踏实,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先生的经历打磨出了他活在当下的生活态度。
1912年,启功先生出生于北京,一年后,父亲病逝。本就孤寡的母亲仿佛塌了天,最后在姑姑和祖父的劝慰下,以扶养启功长大为支柱活了下来。
1922年,启功先生10周岁,曾祖、叔祖、继祖母、祖父相继去世。启功先生说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呼啦啦如大厦倾”,什么是“家败如山倒”,什么是“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十岁的孩子,作为“承重孙”,要担起祖父丧事的一切事宜。虽然在接连送走几位亲人后,启功先生有了主持丧事的经验,但敬爱的祖父离世一事,还是对他打击很大的。
生活陷入窘境,已然山穷水尽。幸好天无绝人之路,祖父曾经的两个门生知道了他们的状况,便帮忙募集善款,用筹来的钱买了七年的长期公债。在他们的帮助下,启功和母亲得以为继生活,他自己也得以继续上学。
生活艰难,启功先生的求学之路其实也挺曲折的,但算不上坎坷。他幼时受姑姑和祖父的启蒙,对诗书颇为喜欢,经常在祖父的指导下背诵诗文和练习书法,也因此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先生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回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用一只手把我搂在膝上,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地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教我吟诵东坡《游金山寺》诗的情景……”
我想启功先生应当是喜欢苏东坡的,苏东坡也多少对先生是有些影响的,毕竟他们对人生的态度如此之相像。生活虐我千百遍,我依然热爱生活。
先生十二岁进小学,进学之前上过私塾,从《百家姓》开始背起。背不会的要被教书先生打手心。不过启功先生年纪小,没怎么被打,倒是经常被吓唬,“你看,像他们那样不用功,怎么背得下来?就得挨罚!”
启功先生后来还跟随贾羲民先生学画,后又经贾先生介绍跟随吴镜汀先生学画技。高中时,经老世交介绍,跟随戴绥之先生学“古文辞”,攻读经、史、文学。后来到辅仁大学做助教,又遇到了恩师陈援庵先生。
启功先生的每一次求学,都有机缘在。虽说有人介绍,但无缘不成书,还是有缘的。先生感恩这一次又一次得来不易的缘分与机会,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他学得刻苦,先生们教的认真。
启功先生用自己的一生向我们说明了一个道理:做好手头上的每一件事,是对恩师再造的最大回报。
如果说知恩感恩,是启功先生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那么从一而终则是他作为家庭一份子对自己的最低要求。妻子去世后,他守着底线直至终老。
启功先生和妻子章宝琛于1932年完婚,两人风风雨雨相伴着走过了四十年,感情一直都很好,彼此信任,几乎没有隔膜。
生活中,妻子将启功先生和其家人照顾得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思想上,她也特别理解先生,从不信外头传来的风言风语而枉自猜忌。
六七十年代,启功先生被打为右派,妻子不离不弃,陪他一起熬那段艰苦的岁月,还经常开导宽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期间,她还偷偷地帮启功先生保存了很多重要的文稿和诗作。
患难夫妻,休戚与共。启功先生的妻子着实令人佩服,其坚韧刚毅,即使现代女子也少有。妻子离世后,启功先生为她写了很多悼亡诗,也坚持不在续弦令娶。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且待两年,咱俩一处葬。”
一字字,一句句,是满腔爱意与深情,是满腹悲痛与伤心。闻者,无不伤心,无不垂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那么一些人,在外人看来或许不够好,但除了她,谁也不行。妻子于启功先生而言,就是这个“除了你,谁都不行”。
启功先生至情至性。对年幼遭遇的劫难,他表示感恩,这是历练;对老师们的教导,他心怀感恩,至诚感谢,这是再造与栽培;对妻子的无私付出和不离不弃,他回以深情,郑重跪谢,这是无以为报,唯有敬之爱之。
纵观启功先生一生,经历几次浩劫,横遭数次磨难,不公与委屈,他都视之淡然,处之泰然。他说:“我总是在‘失’中获‘得’,使我‘得’的固然有恩,使我‘失’的实起了促进、激励作用,其恩亦可泯。”
如此从容大度,乐观豁达,非岁月磨砺不可得。所谓“气傲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即是此理。
但启功先生虽然做了一辈子教育事业,是北师大教授,搞了一辈子文学研究,但他本人不是个过于严肃的人。举几个栗子,你就能明白,这个老头儿着实可爱有趣。
启功先生的幽默自带一股“雅意”,但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却是淘气里带了点坏。日常生活,皮一皮,很欢乐。
启功先生上学时因为偏科的原因,中学肄业之后就没再继续上学了。后来在他祖父的门生的帮助下,进入了辅仁大学做助教。
那时的先生二十出头,正是爱皮也会皮的年纪,仗着自己国学底蕴深厚,私下里总给在当下成为学院小新闻中心人物的教授们编排顺口溜。先生淘气,编完之后,还得拿到同好面前替那位教授宣传一番。
比如那位做教授很高明,做校医却不太高明的生物系主任张汉民,他总是给人开消治龙,或者打防疫针,还经常找不着人。于是启功先生就给他编了个顺口溜:
再比如当时的美术系,很萧条,针对学习西洋画的学生们只有简单的石膏像可以画,练习素描的模特也都水平参差,先生也编了个顺口溜:
很难想象,启功先生还有如此淘气,如此接地气儿的一面。就和二十来岁的我们一样,对于遇到的各种事情,总想调侃一番。不怕不惧,敢言敢说。
以上这些有关启功先生生平来历、拜师求学、工作历练、中年坎坷、老年书画诗酒茶(篇幅有限,暂不写了)的故事,均来自开头提到的那本《无所畏,无所忧》一书。
这本书收录的是记录了有关启功先生人生智慧的散文,从幼年到青年,从中年到老年。每一部分对应一个年龄阶段,并在章节开头附有启功先生的简明年谱,便于读者对照翻阅。
启功先生被誉为当代书圣,他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书画家,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文物鉴定家,诗人。他注释过《红楼梦》,点校过《清史稿》,写过《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为一代国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