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耿六的大个头变得肩踊腿罗圈,圆脸变长,下颚上留出了一把山羊胡须,口里门牙空了一个,那是跌跤磕落的。他一直占着羊馆这个职位,只是后来带了一个瘦毛猴一样的小徒弟。六奶奶的身子瘦了下来,人显得还算精神,原初的那种挺拔的气质和在翠花山上养就的一身富贵态,被后套平原的贫苦生活与岁月风尘,给改变的面目全非,看上去都成了一种逝去的隐约。她已经努力成为了烧火做饭喂猪养羊,下地劳动都可以应付的农家妇女。
此时的耿光祖,人生得方额大脸,粗眉牛眼,一副长鼻梁宽而直地贯穿在脸中央,一张弯弓嘴口角下垂,给人一种严肃而又耿直的印象。由于他能识文断字,又会算账记公分,加上石朝阳的一份爱护,被安排成了太阳庙大队的会计。只是由于出身和家庭背景,这份差事对他而言,从来都是临时抽调,长期借用。身份特殊的耿彪虽然也有点文化,但没轮到什么公干,凭着虎背熊腰的体能,每天跟着村里的社员下地劳动。但他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一个名人,一个被称为全大队打架最厉害的霸王人物。耿姣姣当上了大队新成立的完小老师,人出落的眉清目秀,俊巧可以入画。她的这份差事得益于当地识字的农家女太少,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被安排的。就此还引来不少贫下中农的反对,认为一个富农的子女,怎么能教育好革命的接班人呢?意见归意见,硬件归硬件,老师的基本条件必须能认得字才行啊!
这时的后套农村,已经全盘的实行了合作化,人们原来在土改时分到手里的农田,重又归到了一起,成了生产队集体所有。这是一个奇怪的循环,是古人所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另一类型的写照。对此,耿家人的态度,是完全的服从和支持,是背里的冷笑和快意。只是,他们谁也没敢把藏在灵魂深处的这一切表露出来罢了。
那一年,大后套粮食丰收了,可是大部分都交给了国家,只有少部分留给社员,而且是按人头每天的口粮进行计算和分配。这样一来,面对丰收过紧日子,各家各户都不敢放开吃喝了,长计划短安排地过起了拮据日子。
吃不饱的日子可苦了耿六和耿彪两人,一个生来嘴馋,一个年轻饭量大。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两人常商量着套个兔子,打个野鸡,逮个飞鸽,抓个什么东西来解馋填肚子。这种营生耿六放羊最方便,有几次还真有所获。六奶奶便偷偷地烹调熟了,全家人塞牙逢地尝了尝肉香。耿彪有时跟了耿六到野外,有劲没目标,看着天上的飞鸟,只盼能落下来好下手。可鸟儿真正落到海子里,又鞭长莫及难以打到。这时的他感叹能有一把枪就好了,说在山上的时候,自己是练过射击,还打过十环的成绩。耿六便吹开了牛,说过去不要说一把枪,就是几十把家里都有。
耿六吹牛,就想起了自己的那把大肚子手枪,一直还藏在原来的院子里。这档子事他自然没跟耿彪说,自己却在心里计划着,要瞅个机会把那宝贝给转移出来。耿彪无奈地开始练习打弹弓了,一个大块头的大爷们,每天拿着一把弹弓,先是用土块,后来换成了小石子,慢慢的准头就提高了许多,只是收获的多是麻雀和鹌鹑之类的小鸟。鸟儿虽小,也聊胜于无,每有所获,六奶奶精工细做,都能烹调出特别的美味。
耿光祖兢兢业业于工作,脑子里充满了各种进与出的账务,有点闲空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会到相邻的小学校,去与耿姣姣见上一面。最初的他还不明白什么,只是觉得一份恋恋不舍的情感,让人又是兴奋,又是惴惴地若有所求,又若有所失。长了几岁之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这种不同于兄妹之间的感情,是青春期男女之间莫可名状的两性之爱。一个爱字,让耿光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明白从血缘上来看,自己与姣姣完全可以两情相悦而不伤什么风化与伦理。于是,他隐藏着一份深意,只要有空,就拐着绕着来到姣姣的身边,两人就是什么话不说,都觉得滋味非常。作为女孩子的姣姣当然知道这份呵护中,那种令人心旌飘摇的意味是什么。她一如继往保持着天真与快乐,私下里又觉得恍惚和害怕,好象那是种有罪的东西,一旦发展开来会非常丢人现眼。
在姣姣教书的学校里,有一位年轻老师也对她心怀着爱意。耿光祖不知道这一点,直到有一天看出了端倪,才觉出了挑战与危机。他爱的心愿一下子迫切起来,主动说:“姣姣,咱们小时候的事,你还记有多少。我脑子笨,有些都想不起来了。”姣姣笑着,理弄那两条长辫子,忽眨着双眼说:“你不是脑子笨,是嘴笨。在山上的时候,你明明有理,可就是不争,让大人打骂你。好几次我都替你委屈呢。”耿光祖轻松了一些,说:“那算什么委屈。要说委屈,我现在才委屈呢。”姣姣不解地问:“难道现在还有人欺负你?”耿光祖吞吞吐吐说:“欺负我的人其实就是你。”姣姣的心弦铮地一响,有点慌乱说:“净胡说,我啥时候欺负你了?”耿光祖手挠脖子,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我又说错话了。其实,我想说,我想说你对我真好。干娘对我爹也真好,咱们两代人在一起生活真好。”姣姣甜甜的笑了,说:“当然了,咱们是一家人嘛。你对我也挺好的,这叫做一家好。”耿光祖绕口令般说:“对,对,是一家好,可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姣姣奇怪地说:“哥,你今天说话就跟喝醉酒了一样。”耿光祖被一肚子话憋得难受,又没有胆量说出,只能自怨自艾说:“我要是喝了酒倒好了,就能想说啥说啥了。”姣姣嘴一撇说:“你到底想说啥话,总不会是怕我吧!”耿光祖揉着脸痛苦地说:“姣姣,我,我,我就是说不出来啊!其实,你,你,你是知道我对你比对谁都好。”姣姣嫣然一笑,“谁让你是人家的哥呢。”
耿光祖最后也没把那档心事说出口。姣姣上课去了,他挥手抽了自己几耳光,嘴里还咕咕哝哝含混不清地骂:“笨蛋,你是怕什么呢!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说呢!你就不怕万一吗?”耿彪自后面走过来,看见了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玩笑说:“光组,你是骂谁呢?还打自己的耳光。疼不疼啊!傻瓜。”耿光祖一惊,自我开脱说:“你胡说甚,刚才有只蜜蜂差点蜇我一口。我那是打蜜蜂呢。”
两人相随着往家走,半道上,耿彪说:“刚才我看见一队的那个你哥进村了,不知道来干什么。今天咱娘怕是要做点好吃的招待了。”耿光祖心不在焉说:“能有甚事,怕是又来借粮的。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日子是咋过的呢。”耿彪说:“现在是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光祖,你就不觉得饿吗?我肚里好象住了狼一样,饿开来恨不能抓把草来吃。”耿光祖突然想起了一档子事情,说:“耿彪,你想不想到大队来盖房子,每天管两顿饭。”耿彪一听,想都没想就答应说:“哎呀,只要能吃饱肚子,就是让我杀人都干。只不知大队要盖啥房子?多长时间?”耿光祖说:“石支书让我给计划,在村西的那片开阔地上,要盖一溜办公房子。”耿彪急切地说:“那什么时候动工啊,你可要早点安排,太迟我怕都饿死了。”耿光祖嘴上应说:“还得个十来天。”脑子里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何不让耿彪帮忙解决一下那个对姣姣抱有暧昧之意的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