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突然醒了。按照预定程序，需要再过几个小时，睡眠才会被解除。连绵不断的环境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外部输出。
她缓慢地从床上起身。每次活动身体，自我意识和身体的感觉又会像往常一样不一致。简直就像把不合适的拼图硬塞进空白里一样，不自然的局促。她还没有习惯。
她坐在床上，慢慢环视四周。她的卧室，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过道。细长而高的天花板，干净的空气，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墙壁、天花板、家具，还有自己的睡床，都是一尘不染的纯白。只有脚下的亚麻油地毡是浓红色的，仿佛洒了人的血。
室内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七把白色椅子，上面坐着以她为原型的七尊球形关节人偶，一丝不挂地沉默着。她们紧紧抱着心形的巨大红色模型，仿佛象征着什么。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冰冷房间。但是今天却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噪音。
有人穿过人偶的缝隙，朝她走来。皮鞋鞋底敲打亚麻油地毡的干巴巴的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响。似乎就是这个输入解除了她的睡眠。
“你是谁?”
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那个人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不好意思，唐突了，我在找东西。”
但是，这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所以，她再次问道。
“你是谁?”
“啊……你可以叫我护民官皮特。”他随便地说了一句，略带自嘲地撇了撇嘴。“嗯，就像猫一样。”
她很难理解这个比喻，但她认为，不理解也没什么坏处。
“是吗?我是诺拉多。”
“唔，是这样吧。”
“这个房间应该是锁着的。”
“我很擅长开锁。”
“应该也有对身体动态做出反应的传感器。”
“我也很擅长闯入。”
说完，青年尴尬地挠了挠头。
“不过，能想回忆起来的只有这两大技术体系了。”
她——诺拉多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青年。他是什么人，这次来访意味着什么，仿佛要从青年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嗯，你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机械。”青年突然地说。“我还以为你的人格反馈会更像一个人。”
看来这个青年对自己了解不少。
“外部输出不顺利。”她依旧无机地回答。“实际上，我的精神对这种状况非常混乱，因为除了父亲和沙托摩尔之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进入这个房间。”
“嗯。”青年盯着诺拉多的眼睛。“也就是说，硬件和软件没有亲和性，这是雷梅尔森博士的极限了。”
青年自言自语地补充道，“毕竟是用借来的知识，也是理所当然”。他轻轻哼了一声。
“您父亲也这样说过。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合适的硬件来装原本的软件。”
听了人偶的话，青年的脸微微扭曲。那表情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更接近于憎恶。
“……原来如此，那就是夏娃啊。”
青年的自言自语没有传到人偶身上。
“我反对父亲的想法。”
人偶继续说道。
“父亲希望我能像以前一样——也就是像我生前那样又哭又笑。但我认为这是不合理的。”
说着，人偶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如果这种亲和性得以实现，她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吧，青年想。
“不合情理是指?”
“我——诺拉多·雷梅尔森在十二年前受了重伤濒死，八年前断气了。这种自我意识的存在本身就很不自然，更何况，要重新获得‘适当的硬件’，我认为这是违背社会规律的。”
“你说的意见真是太中肯了。”
青年露出苦笑的表情。带着那样温柔的表情，他对着人偶朋友说。
“你想死吗?”
“是的，我想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人偶立刻回答。青年又问。
“这是为什么?”
“为了正确。”
“这有什么不对的?”
“违背了做人的正确性。”
“可是，你不是人。”
“是的，可我的精神是人。”
青年“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生存冲动被自由意志所折服的只有人类，看来这是过去的定论。”
“你的意思是，我能自杀吗?”
“是啊。不过，后来又有人提出反证，说除了人类以外，也存在具有这种决策能力的动物。至少，只有一部分拥有生命的动物会选择死亡。没有生命的存在，本来就没有自杀的想法，因为没有生命。”
诺拉多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青年说这话的意图。在此期间，青年再次问道。
“你为什么不选择自杀?”
“因为父亲禁止我这样做。我的身体就是这样设计的。”
青年再次凝视着木讷地回答着的人偶的面无表情的脸。
“你果然和沙托摩尔有着根本不同的构造。”
“是吗?”
“明明是不能死的身体，却希望死亡。不，或者正因为是不能死的身体，才希望死亡……至少，其他的人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不能死的身体就不会死’，她们会这样想。毕竟没有冲动，没有矛盾，没有比这个事实更重要的问题。”
“那是因为她们从未是人类吧。”
诺拉多面无表情地回答。
“稍微忍耐一下。”
青年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闭上眼镜后面的眼睛。
“我把上面的资料室翻了一遍，觉得很不可思议，雷梅尔森博士的身体几乎都是机械装置，但他自己的脑髓却保持着人类的状态。他的意识是由人类的头脑这一运算能力极其复杂的机关支撑着的，那么，你的自我意识究竟存在于哪里呢?”
“我的身体里没有生物脑髓，它在八年前完全失去了功能。”
诺拉多依然用无机的语调说话，但她的精神却感到了奇妙的动摇。青年到底在做什么呢?自己到底被做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握着的手侵入了我的身体，划过了我的精神。
青年闭着眼睛回答。
“但是，你很明显拥有自由意志。能够保持自由意志的‘容器’，应该具有与人类头脑同等的功能。这样的话——”
这时青年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满足的光芒，仿佛自己的预想成真了。
“果然是这样啊。”
“发现什么了吗?”
“啊，我要找的东西，令人怀念，好像在你身上。”
人偶几乎无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把手放在那里。这是平时不可能有的举动。
“在我的里面吗？”，她抬起头问道。“如果把它去掉，我会怎么样?”
“你将无法维持自己的人格，也就是死亡。”
“是吗……”
诺拉多沉默了片刻。
“……你是为了寻找我体内的容器，才闯入这个图书馆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青年露出苦笑。
“嗯，应该说，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你的?”
“嗯，非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简单地说，就是魔法头脑吧，只要拥有它，就能给拥有者一点知识。那里面有很多知识和理论，其实是因为塞得太满，才有一点渗出来的。大概，雷梅尔森博士是把那些东西捞起来，获得了自动人偶和记忆保存的知识吧。”
“渗出了知识吗?”
“是的。其实那本来是科学家们用来运算的辅助脑。只要拥有它，就能成为天才，就像我以前一样。”
“当然。”青年一脸奇怪地补充道。
“虽说是渗出来的，但也只是里面庞大信息中的一滴而已。所以，仅凭这一点就能生产出如此高性能的自动人偶，雷梅尔森是个真正的天才啊。”
诺拉多沉默了。引出反论。然后把它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作为原始主人的你，不仅能提取出那一滴信息，还能提取出更多的信息?”
“现在的话，其实直到最近，我都忘记了提取那个信息的方法。宝箱明明在手边，钥匙却没有。然后想起来钥匙的时候，宝箱已经被人偷了。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八年来，你一直在找它?”
“嗯。自从想起钥匙以来，我到处都找过。听说同名的东西要在国外拍卖，我也飞过去了。我想偷偷溜进宝物库，让他们把宝箱还给我。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很擅长这类事情。可是，偷出来一看，是假的，只是个笔记本而已。作为这个时代的科学家，内容倒是挺有意思的。为了慎重起见，我把它带回去读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关于真品的记载，当时我真的很失望。”
哈哈哈，青年轻轻一笑，挠了挠头。
“但是，终于找到了。感觉就像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一个跨越了这片大陆和珍珠海——不，是跨越了时间的漫长旅程的灵魂。”
目光遥远的青年，嘴角却浮现出温和的微笑。注视着他，诺拉多觉得他的微笑很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至少这个青年有适当的权利去“找东西”。
“请拿去吧。”所以她这样说。“个中利害，我想我应该和你是一致的。”
渴望死亡的人偶，追求只能从人偶之死中获得的青年。
但是，青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明白这个简单的程序，也明白诺拉多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这个存在就是那个男人一直奔波的诱因，也是那个少女悲剧的根源——。
但是，无法决定。青年编织着语言，仿佛要把结论延后。
“保存你人格的，恐怕是一颗红色的宝珠，在光线的照射下，里面会浮现出黑色蝴蝶般的纹样。”
“宝珠吗?”
“啊，正式名称是超刚性大容量运算存储媒体，但我不喜欢这个长名字，以前就叫它别名。它的名称应该刻在宝珠中浮现的黑色蝴蝶的肩膀和羽毛上。”
黑发青年用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未来王手记）EDISON’S RECOR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