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苏东坡:最可爱的文学家
宋代的文化成就很高,文化精英很多,而必须放到第一位来介绍的是是苏轼,也就是中国人最喜欢叫的那个名字:苏东坡。
苏东坡是一位文化全才,诗、词、文、书法、音乐、佛理,都很精通,尤其是词作、散文、书法三项,皆可雄视千年。苏东坡更重要的贡献,是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了一个快乐而可爱的人格形象。
大多文化巨匠,大多可敬有余,可爱不足。从屈原、司马迁到陶渊明,都是如此。谁知到宋代,出了一个那么有体温、有表情的苏东坡。
他的笔下永远有一种美好的诚恳,让读到的每个人都能产生感应。他不仅可爱,而且可亲,成了人人心中的兄长、老友。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绝无仅有。
苏东坡的可爱体现在生活上,是不摆架子,见人就熟,充满好奇,天天惊喜。再伤心的事情,难过一会儿就过去了,再不好的地方,住下一阵就适应了。还体现在文学上,是不说空话、套话、老话、违心话,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发掘最美的意象,只引领他人而不与他人重叠。
这些可爱如果加上学识和视野,就已经能够营造出美妙的文学天地了。但是,如果仅止于此,还不是稀世大家。他还经历了磨难,苏东坡经历的磨难确实够多,似乎经常在流放。正是在流放中,他这座文化山峦变成了文化巨峰。
苏东坡被贬谪到了黄州后,这里的人不认识他,那些喝醉酒的流浪汉,还会对他又推又骂。对这种生活他没有抱怨,只是偶尔也会写信给一些亲友,希望得到他们的片言只语,但是奇怪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苏东坡平生那么多挽臂执手、信誓旦旦的朋友,居然没有一个人送来一个字的问候。
苏东坡一度非常难过,但很快就想通了。既然他们那么狠心,那么以前的情谊就都一笔勾销吧。他说,他为这种勾销而感到幸运。
苏东坡从来是一个爱热闹、好交友的人,现在整个朋友圈崩溃得一干二净,他内心的精神价值,一下子摆脱了亲友、文友、挚友的羁绊而变得海阔天空。
经历了对朋友的摆脱和对政治的摆脱,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生命转型,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
苏东坡还在狱中备受折磨的时候,有一名普通的狱卒,知道这是一位文化名人,因此在送洗脚水的时候还加了一点儿温水。大家至少应该像这位狱卒,为文化加一瓢温水。
当真正的文化巨人屹然矗立的时候,周边还是一片冷漠。
这对巨人无所损,但对于整个民族,却是一种道德亏欠。因为历史将证明,一个很大的时空坐标中的大量人群将会因为与巨人同代而增光添彩。
大家至少应该像这位狱卒,为文化加一瓢温水。
第十八节:
两位文化高官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与朝廷中两位文化高官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政争有关。
王安石、司马光在担任最高行政首脑之前,已经是顶级文化星座。王安石是顶级文学家,司马光是顶级史学家。行政上的“最高”和文化上的“最高”合成了一体。
在不同帝王的支持下,王安石担任宰相时,厉行变法;而司马光担任宰相时,废止新法。两人都干脆利落、文气饱满、响亮堂皇。
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见对立、各不相让,但是人们很难指出他们在个人私德上有什么明显瑕疵,或者互相之间有落井下石、互相陷害的痕迹。他们保全了自己的文化人格,都算得上是君子。
王安石去世时,司马光已经病重,他对王安石的去世极感悲痛,命令必须厚葬之。可以肯定,如果事情颠倒过来,王安石得到了司马光的噩耗,也一定会如此,同样极感悲痛、下令厚葬。
他们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已经成为我们朋友的苏东坡。
苏东坡比他们小十几岁。他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这也成了其他一些官僚迫害他的理由,但王安石没有参与迫害,反而希望皇帝保护苏东坡。后来司马光当政时废除了王安石新法,苏东坡又当面与司马光辩论。苏东坡觉得,他们俩都有偏差,又都有长处。当然,总的说来,他的观点更靠近司马光。
王安石晚年,曾在自己乡居的地方与苏东坡见面,两人还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两人一起游了南京钟山,苏东坡写了一首记游诗,王安石看了就说:“我一生写诗,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句子。”临别,两人还相约买地毗邻而居。苏东坡又写诗了,意思是早十年能追随王安石就好了。其实两人都谦虚了。
文化上的“最高”掌握行政上的“最高”,虽然处处体现出完整的文化逻辑和君子风范,但确实还存在不少根本性弊病。
首先,这样的文化大师虽然主张明确、说一不二,但要做成事情,还必须依赖庞大的行政架构。文化大师初来乍到,几乎没有可能有效而准确地推动这个行政架构来贯彻自己的主张呢?因此,必然会层层递减、层层变形,再好的主张也会走向反面。
其次,文化大师亲自执掌行政最高权力,虽很风光,却是孤家寡人。他们以前的文友一般都没有行政能力,而原来行政架构中立即表态支持的,大多是“小人”。这样的“小人”用起来特别顺手,因此实际操作权力大半落到了这样的人物身上。为了让主人舒心,他们执行起来一定雷厉风行、不留余地,但是如果皇帝的态度有变,最早反咬一口的也必然是他们。
正因为以上这两大弊病,文化大师闯入政坛执堂最高权力,实在让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