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淮军的崩溃---新状元死磕李鸿章
八角嘿嘿一乐，慢慢呷了一口茶，然后捋须道：“庆字营在朝鲜虽未尽全功，但也着实培养了一些人才。吴长庆的英年早逝（55岁）、客观上把他们都释放了出去。”
“例如袁世凯，从朝鲜回国之时才仅25岁、却已是天下闻名。毕竟生擒朝鲜权臣兼国王之父、领兵与日军摩擦且毫不示弱，都显示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威风。”
“由于袁家三代都属于淮军一系，吴长庆一死，袁世凯几乎没有带犹豫地改投到李鸿章门下。然而张骞从此对袁世凯颇有看法，只因为他二人比任何外人都更加清楚：淮军内部并不团结，李鸿章乃是吴长庆的政敌、掣肘者，并致其英年早逝。”
小武呵呵一笑，忖道：“袁世凯大约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吧？张謇和吴长庆的政见或许同李鸿章不同，但这跟他有何干系？对他来说，还是有人提携、能升官更加要紧。张謇到底是个读书人，或许有些清高、看不起这个油滑的小兄弟吧。”
八角捋须微笑道：“鉴于张謇的表现同样出色，吴长庆死后，张之洞、李鸿章等朝中重臣都派人向他显示了招揽之意。但是张謇表示‘南不拜张、北不投李’，一概婉言谢绝，仍回南京、投奔故主孙云锦去了。”
小武插口道：“这或许是另一个现实：张謇可以同李鸿章作对、因他仍有去处；而袁世凯除了加入军队、改换门庭，并无太多选择。”
八角嘿嘿一笑道：“起初，袁世凯并不是武人、也算是一个正牌读书人；河南项城的袁家也颇有书香门风。袁世凯的曾祖父是个默默无名的乡下教书先生，虽然自己考不上，但平日里就喜欢督促两个儿子袁甲三和袁树三、一直刻苦读书。”
“袁家的发迹，就是从袁甲三考上了进士开始。袁甲三最后官至漕运总督，并且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行动中立功不小。因此，袁家其它男人也想走科举之路；虽不算很成功，但仍有不少秀才、贡生之类的身份。”
小武诧异道：“这么说起来，袁世凯的弃文从武也是一个意外吧？”
八角嗤的一声笑起来，捋须道：“15岁的时候，袁世凯的一个叔父招他和三哥袁世廉二人、去北京读书，又认为他天分不高、必须严厉督促学习。待到17岁之时，袁世凯去河南陈州参加童子试，但是未能考取秀才。”
“民国之时，天下盛传袁世凯曾经参加过乡试、乃是举人身份，都是往他脸上贴金---他一生从未获得过乡试的资格。未中秀才，何谈举人？”
“19岁时，袁世凯再次到陈州参加童子试失败，于是怒将备考诗文付之一炬，打算弃文从武。据说当时袁曾作诗《感事》…‘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小武皱眉道：“此诗的气魄也算不小，但是水平么……”
八角微笑道：“当袁世凯终于实现‘投笔从戎’的心愿、进入‘庆字营’之后，吴长庆对这个远来投奔的结义兄弟之子非常热情、极为礼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吴叔并不赞成袁侄‘弃文从武’的打算，而是让张謇等幕僚、督促其在军营中好好读书。”
“袁世凯一时间也很受鼓舞、又打算好好念书，于是在给兄弟袁世廉写家信时豪言：‘弟不能博一个秀才，死不瞑目’！但是不久庆字营又进入了朝鲜，导致袁世凯没能按时参加科举考试。”
“并且随着学习的深入，袁世凯发现自己的水平同张謇师父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张謇当时尚且只是一个秀才、自己还能有什么指望？”
小武哈哈大笑，点了点头道：“袁世凯跟着张謇读书，那是越读越没有信心呀！”
八角呵呵一笑，道：“所以，虽然吴长庆并不希望袁世凯走上刀头舔血的武将老路，其本身也属于‘热籍’，袁侄最终还是放弃了科举出身的途径。”
“而改投李鸿章之后，袁世凯更是坚定地以武人自居，反正李中堂的手下肯定也是文人一大堆。”
小武连连点头，叹道：“我原本以为，袁世凯一向是个非常老练的政客，原来他也曾经是一个犹豫彷徨、犯选择困难症的少年呀！好在最终，人可以在实践中成长，及时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
八角含笑点头道：“回过头再说张謇。当他投奔故主之时，孙云锦已经升任江宁知府，成为了坐镇南京的朝廷大员。”
“见张謇已经名满天下，孙云锦力劝其继续科考仕途，因为主考官再不可能因为‘冷籍’而忽视著名考生张謇，所以录取的把握是极大的。”
小武点头道：“不错，想必如此！”
八角笑道：“然而还有一条---在‘冒籍’案了结之后，孙云锦已为张謇改换了新学籍、作为自己的家人设立了新身份。根据官员亲属避嫌的规定，知府孙云锦既然正在南京主政、而且还参与江南乡试的监考，张謇便不能在南京参加考试了。”
“不过孙云锦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既然张謇不合适在南京参加乡试，正好依例同国子监生一起去北京参加乡试。而北京的主考官应该更熟悉张謇，绝对不会把他排出榜外的。果然，1885年张謇第一次参加顺天府乡试，就高中了举人第二名。”
图表5张謇科举生涯历程表
小武恍然大悟，道：“原来，在科举考试中还有避嫌一说呀！果然这个制度已经算是非常严谨了。而且难怪张謇一换地方就能中举，只因他这个秀才在北京考场（顺天府）里早已名声远扬了！”
八角呵呵大笑，道：“而且说起来，北京的乡试对于南方文人来说、竞争的难度大减，远比在江南乡试出头容易得多！”
“当然，清朝科举制度是严格限制考生属地的，甚至还有‘审音官’存在---从口音来辨别考生原籍，以防有人故意将学籍换到相对容易的地方去考试。一旦发现了非法的异地考试，必将严惩不贷！”
小武讶道：“就是防止有人‘高考移民’？而清朝一向是以刑罚严厉著称的！”
八角点头笑道：“当然，张骞的异地中举完全是合法的，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况且无独有偶，当年李鸿章也是在北京中举的！”
“虽然按其原籍（合肥），李鸿章理应去南京参加高级考试；然而家族里出钱为他谋进了国子监---国子监生是不论原籍在哪、都在北京参加科考。”
小武再次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原来李鸿章也躲过了江南的‘魔鬼考场’呀，怪不得轻松中举、中进士，少年早发了！”
“家里头有势力就是好呀，就算读圣贤书的水平都差不多，但是这些‘热籍’官宦人家跟普通穷书生一比，还是有着天大的优势！”
八角嘿嘿笑道：“现在你对于科举考试、是不是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
小武点了点头，认真总结道：“不错！科举制度在中国、一直就是法律的一部分，因为以前的封建王朝就是靠这个制度来选拔人才的。当然，今天的国考、公务员考试，依然有着这方面传承的影子，很多中国人仍然趋之若鹜。”
“但是好在、如今人才的出路比较多，不像以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科举高’，就把大量人才的发展道路给限制死了。”
“我们普通人大可另谋职业和人生，不必在乎社会眼光，也不会认为、入不入官场才能决定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价值。其实，给人才设立唯一出路、对国家并不有利，因为现代化发展对人才的需求是方方面面的。”
八角呵呵一笑道：“说的不错。即以张謇为例，31岁从朝鲜回来之际，满世界都知道他是个很有价值的人才。然而又如何呢？”
“张謇依然没机会为国家做多少贡献，除了在科考空窗期、跟着孙云锦去过一段时间河南，在那里帮忙治河、救灾。但是他还有更多的意见和特长，本可以影响国家战略，却不得不一直推后。”
小武又看了看张謇的科举历程表，惊叹道：“直到1894年，张謇41岁之时才好容易考上状元！我现在才发现，这中间失去了整整十年呐！”
八角点了点头，又笑道：“尤其就在张謇终于考上状元的当年，中国在甲午海战中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并且痛失朝鲜和东北的一部分土地！”
“这让一直主张对日强硬的张謇怒不可遏---他甚至单独上奏、弹劾李鸿章在十余年来在北洋水师方面所犯的一些列错误---对一个刚入官场的人来说，这种‘自杀’行为也是不打算继续在官场混了。”
小武大惊，骚了骚头皮道：“张謇刚刚考上状元没几天，就敢弹劾首辅军机大臣？而且还是单挑？不联络其它官员一起干？我只能说，别人胆再大、也是‘身躯包着胆’，但张謇是‘胆包着身躯’！”
八角哂笑道：“甲午海战失败，总得有人担责，作为北洋水师背后的宗主、李鸿章自然责无旁贷。但是，别的官员要么是置身事外、了解内情不够；或者，看见李中堂羽翼丰满、独霸朝廷的现状，就算是弹劾也都留有余地。”
“所以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像张謇那样，敢于直击李氏而不留余地。并且张謇还是个‘狗脸’官员---由于跟随过吴长庆，他也可以算是‘淮系’的官员---公开直挑‘淮系’老大李鸿章，绝对是大犯官场忌讳的事情，更别说李鸿章先前还曾经延揽过他。”
小武皱眉道：“张謇的胆量、我已经毫不怀疑。全中国人都极为羡慕的状元地位，也丝毫没有被他放在眼里。但我还是不很明白---他真的认为李鸿章应该负北洋水师战败的责任吗？毕竟北洋水师是由李氏而建，首先他还是个治国的能臣，对吗？”
“而且翁同龢好像掌管过清朝的财政吧？但是他并没有给与北洋水师财务上的支持！还有，那一年慈禧太后过生日，据说用去了数十万两还是数百万两银子！这些钱如果能够省下来，北洋水师不就能够支撑了吗？难道这些都是李鸿章的责任？我觉得他还是功大于过吧……”
八角摇了摇头，微笑道：“关于清末的这些个事情，牵涉因素太多，总有人从不同角度进行解读。不过，既然你对李鸿章的历史评价有兴趣，我也可以总结两句。”
“李鸿章是清朝末年的能臣之一，这是不用怀疑的。然而他也是清末能臣之中、私心最重的一个。这个你恐怕还得慢慢去了解。而慈禧太后同样是个私心极重的统治者，所以她也最喜欢像李鸿章这样的宰相。这叫做气味相投吧。”
小武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么后来如何？”
八角捋须呵呵笑道：“不管怎么说，张謇是豁出去了，他对李鸿章的指责最为有力。恭亲王看了张謇的折子以后，说道：‘奏参李鸿章之折，有十余通之多；惟张謇之奏，最为切当。我们今日遭到日本祸殃，都是李氏一手所酿成也。’”
“张謇指斥李鸿章的名句，当时京内的官员大都能够背诵：‘以四朝元老，筹三省之海防，统胜兵精卒五十营，设机厂学堂六七处，历时二十年之久，用财数千万之多。一旦有事，但能漫为大言，胁制朝野；曾无一端立于可战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理，能无痛心？’……”
小武想了想，皱眉道：“用财数千万之多？北洋水师已经花了这么多钱？那么，就算户部、或者是老佛爷，能够再拨给数十万、数百万两银子，恐怕也买多不了几艘军舰？何况就算多了一两艘军舰，恐怕也未必能打赢日本海军……”
八角微笑道：“此言有理。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变化必须要看到---跟十年前庆字营刚解散的时候相比，淮系的腐败已经非常严重了。就连北洋水师的诸位管带，都在天津忙着比拼娶妾的数量和规格排场。即使清廷已经对日宣战，但是一个月后张謇已经觉察：‘其实中国何尝有必战之布置耶’？”
“李鸿章用兵数十年，海陆军权集于一身，朝廷倚重他也不奇怪，普通百姓也会当他是国家柱石。翁同龢不了解淮系的内情，以为北洋水师堪与日本一战也并不令人意外。”
“曾国藩（1872年逝）、左宗棠（1885年逝）等同时代名臣都已逝去多年，李鸿章没有了朝中对手的牵制，不免骄傲自满。打仗对他来说、跟科举也差不多，只是权力的敲门砖而已。如今既已权倾天下，就不会认真备战（1894年甲午海战）。”
小武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清朝当时的主要军事力量都靠李鸿章、以及淮军；而淮军内部腐化、上行下效，没有人的心思会放在对日备战上？”
八角微笑道：“张謇的犀利指责就是这个意思。就连李鸿章本人也发出哀叹：‘半载以来，淮将守台守营者，毫无布置，遇敌即败，败即逃走，实天下后世大耻辱事……’。”
“追随李中堂多年的淮军主将们都在追名逐利、遇战先逃，那他还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小武想了想，道：“那么李鸿章到底是怎么看待日本步步进逼一事的呢？”
八角捋须笑道：“正如张謇所上奏：‘推李鸿章之意，不过年老耽逸，视朝鲜如一胔，委诸各国之喙，冀其龂龂相持，而我得袖手偷安于旦夕，其朝鲜关于中国之利害不暇计也。’”
“这就是说---李鸿章年老了、贪图安逸，故意不作为。把朝鲜当成一块肥肉，扔在众饿狼的嘴边、让列强彼此争夺；自已企图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顾厉害、苟延时日。最终则引火烧身，遂由朝鲜开端、绵延北洋受挫，导致中国‘无一端可立于可战之地，以善可和之局。’”
《张謇劾李鸿章》
小武倒吸了一口凉气，赞叹道：“新科张大状元还真是敢死磕李鸿章呀！他根本就是在说李氏尸位素餐，只想稳固权力、混到退休；坐看形势恶化、一点不作为；置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呀！”
八角点了点头，笑道：“此时的李鸿章的确暮气深沉。虽执掌朝政大权，但是一切进攻性、开创型的思维尝试，都会在他这里受阻。”
“而其实李鸿章的这个保守的特点，也同其顶头上司---老佛爷（慈禧太后）是一脉相承的。”
“一般人在谈到甲午战争的时候，总是将政治人物以‘主战派’还是‘主和派’来做区别讨论。但只有张謇才指出了其中要害---‘主战’或‘主和’并不是关键，重要的是‘打算开战却丝毫没做准备’、‘打算苟活也毫无妥善安排’。”
小武皱眉道：“莫非，无论是主战或主和，都得由李鸿章的人去执行？别的中国势力就算想出力、也插不上手？就像当年的吴长庆那样？”
八角嘿嘿笑道：“正是！由于此时李鸿章在朝中一家独大、大权独揽，大清对日本无论要战要和、的确是淮系的人马都在观望他的态度。”
“而基于老佛爷和李中堂暮年的政治特点，北洋水师走向了‘安乐死’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