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二十年(13)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白马河在我童年的梦里翻滚着汹涌波涛的场景,在16年的夏天里真实的展现在我眼前,竟是比噩梦还恐怖。

7月19日的暴雨接连不停的下了两天后,洪水如咆哮的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白马河终于承受不住暴雨和洪流的肆虐,漫天的河水开始向河两岸的千亩良田和村庄倒灌,十里八乡的田地变为汪洋。村里的街道由于早早接到上级通知而准备了大量沙袋抗洪,免于被淹的厄运,暴雨却将家家户户的院子冲刷的像被剥了层皮,留下道道伤口。

我们住在县城的小区,时刻关注着新闻和老家村里发洪水的消息,夜不敢寐。一会儿听小区南边村里的大喇叭喊让村民防范,又听见救护车哇哦哇哦的一路鸣笛开过去。夜里两点多,听到好多车辆的声音,天亮才知道南边两里地外的那个村夜里进了人来高水,村民们连夜都转移到了小区对面的二中,把教室当成了临时居住地。

几天里,接二连三的听说周遭村子的村民匆忙搬出来,都来县城各个中学暂时栖住,我心里满是伤心和忧虑。期间有一个家长学堂的熟人,听说她怀了几个月身孕也从老家搬出来,到三中教室里跟别人一起睡在桌子拼凑的临时简易床上时,赶紧过去把她接到我家。你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俩孩子,她过来吃住方便,我也能照顾她一二。

对洪水的恐惧来自96年邢台发大水的那次经历。那会儿我还上初中,暑假里的一个下午,听到村里大喇叭喊洪水要来了让乡亲们装沙袋抗洪时,从来没见过发洪水的我居然是满心的好奇,跑到街口听邻居们谈论着这事儿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要预警。当天空渐渐的阴了,我抬眼望向街道通向南边大公路的一头时,真的看到了滚滚的洪流,翻涌着同时夹杂着轰隆隆的声音奔来,整个人都像被猴哥施了定身术一样,内心跟在宝鸡亲眼目睹5.12大地震一样震撼。

我爸妈一看洪水太猛,一把扔了手中的铁锹,扯过我拉到家里,嘱咐哥哥姐姐和我不要出去,在屋里把窗户关好,就匆匆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向外跑去。隔着玻璃窗,我们看见院子里雨水迅速的上涨,狂风嘶吼中,水马上快要涨到跟台阶一般齐了。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们把大门打开,否则狂风就要把大门吹倒了。院子里的水漫过过道,滚滚的向街里流去,暴雨还在下,我躲在屋里,内心慌的一批。眼前的景象跟童年的梦那样相似,又感觉这真实感来的更为恐怖,更为吓人。

夜里,雨才渐渐的小了,哥哥领着我们拿上手电筒去院门口,看到大街里的洪水快上到跟我们院门齐了,又滚滚的向后面坑地流去。一晚上,根本不敢睡。天一亮,又爬到房顶看四周,除了我们家和挨着的西邻居,前面是街道上腰来深的水,后面本已长到人来高的玉米地,只是一片汪洋,根本看不到一棵庄稼,连路边的树也只是在水里露了个头,像草尖尖一样小小的,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天啊,一夜之间,我们住到了大海里,我们的房子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我们更是小如一颗沙粒。

饿了三天的那种感受,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妈妈每顿饭煮些南瓜和麦粒,拿着家里仅剩的一个半馒头让我吃,他们都说不饿,根本不碰馒头一下。我就含着泪,每顿硬吃两口馒头,再吃几口煮的麦粒,一直等到三天后街里的水渐渐褪去,乡亲们把村口的大公路挖开了一条深沟,把村里的水引向村北的地里,八里地外的舅舅才得以推着自行车进了村,来到家里给我们送了一袋白面,而妈妈第一句话是:“快,把三宝儿带去她小姨家,给她吃点饭,她三天没怎么吃过一顿饱饭了!”

舅舅把我带到小姨家,小姨满含热泪的问我想吃啥,我说想吃鸡蛋炒馒头。小姨扭头打了五个鸡蛋,切了俩馒头,我看的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句“小姨,我哪里吃的了这么多?”还没出口,泪又淌了一脸。

其实,除了饿,其他的还好,只是我家十几亩玉米在太阳出来后,在热浪般的洪水里一下子都烫成了枯叶。那个秋天,我们忙活了那么多天的玉米地,刨坑播种拔草捉虫jie苗施肥,所有的汗水全部化成了泡影,颗粒无收。

回望那场灾难,忍不住又是一长通叨叨,身在天灾中,也切身体会到了人的渺小,深知大自然的威力,更加对活着能吃饱喝好这件事本身,对天地万物存在即是恩赐,有了深深的敬畏。

这一次的洪水,来势比96年更加凶猛,每天听着新闻里报道灾情,出门就听见乡邻们谈论着哪个村被淹了,哪个村又丢了个人,估计是掉河里了等等,整日价心惊胆颤。你也因为这次洪水冲了九龙峡的路,而被公司调回来负责那段路的重修工作,离家也近了。

这一年,不仅有天降水灾,还有一件令我们全家都无比悲痛的事发生在六月份,就在莹宝中考的前几天。那是个一如往常的太阳出来就在卧室和客厅洒满一片阳光的早晨,餐桌前,婆婆和我们一起吃早餐。我和婆婆在聊天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就说让我马上去医院一趟,还让我叫上二姐,说大姐夫在医院。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俩腿差点没站住,一屁股摔地上。

“咋啦?啥事儿?”我的模样可能吓到婆婆了,她惊慌的问道。我看了看正在吃饭的孩子们,说了句:“没事儿,姐夫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在医院呢,我叫上二姐去看一下,你们先吃吧,别等我了啊。” 一出门,我的泪就止不住的刷刷的流,一种不详的预感像寒流笼罩了我的全身,俩腿打颤走路有点困难。我赶紧给二姐打了电话,让她和姐夫下来,我们一起医院。

二姐看我的脸色难看,问发生啥事儿了,我努力控制自己:“不知道,刚刚有个陌生电话打来,说大姐夫在医院,让咱们马上过去,我怕是人可能不好了……” 二姐见我又哭了,就没再问下去,急急忙忙赶去了医院。

刚进了医院大门口,几步就看到大姐夫的二姐和她女儿笑笑在外面。笑笑一看到我们就哭:“姨啊,我舅舅不在了啊!” 我和二姐跑进去一看,大姐夫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大姐哭的已不成人样。我不敢相信眼前是真实的场景,我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肯定是梦,求求老天爷让我醒来吧,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听见外面有人在打电话,给我哥打,给我妈打,我觉得天旋地转。大姐夫才39岁,大姐和俩孩子以后要怎么活?我爸妈该怎样的伤心难过,她们看着大姐和孩子就这样没了依靠啊,天啊,早上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一片浆糊的脑袋,还记得早上醒来去我们家群里说一声早上好时,看到大姐早早发了个视频,是她和大姐夫一起晨起去散步,俩人边走边说笑着,清晨的阳光撒了一路,她们的欢笑声也撒了一路。我洗漱好,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大姐夫就躺在了急诊室冰冷的床上,一动不动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听见哭声,很多人的吵嚷声,后来妈妈来了,嫂子来了。我感觉自己很轻,又重的迈不开脚,而世界就在这个刚刚开始的上午,变成了一片黑暗。

那几天,家里每个人都是两眼泪,脸上沉重的挂不住一丝安稳。好多亲朋过来探望,爸妈和哥哥姐姐满脸悲痛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招呼。大姐不吃不喝,嗓子早已哭哑了,像个木头人。妈妈把饭端过来喂她,她只是摇头,妈妈说:“我知道你吃不下,也好,你不吃就不吃吧,我也吃不下,咱俩一起。” 大姐终于艰难的张开嘴,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哇哇的吐了。

我不敢看妈妈的脸,更不敢看大姐的脸,我那几天里只能满脑子的恨意,恨老天的不公,恨为何这世间万千恶它不惩罚,偏偏要将这份罪降到我们家。我爸妈一辈子勤劳行善,就是对路人也常常会伸出帮扶之手,我们打小就被教育要与人为善,不贪小便宜,吃亏是福,勿以善小而不为。可,如此善良的大姐,为何要经受这天大的悲痛啊?我一直以来心存感激感恩这善有善报的悲悯大爱的老天爷,这会儿咋就瞎了眼?!

那天下午,你从工地赶回来,我见到你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坐在莹宝的床上靠着你哭的天昏地暗,想把这场梦哭醒,想知道这不是真的。大姐夫是在大姐回家做早餐后,他说自己再慢跑一圈晚点儿回,路上突发心肌梗死而没了呼吸的。路人里有他一个小区住的老乡,把姐夫送到医院,又给邻居打了电话,才通知了大姐,赶到医院时医生说抢救无效,人已经没了。

第一次,我如此深刻的体会到最亲近的人,于这样的年纪里在那么一瞬间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整个人被悲痛和恐惧勒的死死的,日夜不得安。回想起我们之间那许多的矛盾磨擦,我们之间因为种种不合的埋怨,我在婚后这十几年里所有的不快跟活着比起来,都是小到不值一提的小事儿啊。你请了几天假陪我,我总是忽然间忍不住哭的心痛,你就抱着我说:“我在啊媳妇儿,我们以后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如果……

我假设了一千个如果,都不可能挽回大姐夫的生命,不知道大姐何时才能从彻骨的悲痛中走出来,亦不知爸妈要为亲爱的大姐心疼多久。莹宝真的无比坚强,她竟然顶着痛失爸爸的悲伤,过了几天参加了中考,顺利考上了高中。

爸妈当年跟我们买在一个小区的那间房由于楼层高面积大,一直没怎么住,哥哥便在大姐小区旁边的新楼盘买了个小三层,早早装修好了。本来没计划过来住,因为这次的事儿,爸妈匆忙搬了过来,让大姐跟他们一起住,方便照顾。

九月份开学后,莹宝和冰宝上了小区旁边的高中,成了住宿生,两周回家一次。吾语也考进了我们小区对面的二中,本以为可以办走读生的,不料报道当天,班主任说学校没有走读生,需要统一住宿。吾语催着我去给她买住宿需要用的用品,我拉着她的手说:“可是,妈妈一想到你要住宿,心里就很难过咋办?” 她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安慰我:“妈妈,我们总要长大的,你可以!” 然后,在我泪涌出眼眶之前,吾语挥手跟我说了再见,和她同学一起去宿舍了。

回到家,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接到芹的电话:“把吾语送学校了?你在家干啥呢?” 我擦擦眼泪,抽泣着说:“正在家给吾语准备东西呢,老师说必须住宿,我送她时啥都没给她拿。” 芹问:“咋了,吾语要住宿,你在家哭呢?” 我说:“嗯,我没想到她不能走读,我正搁家里哭呢!” 芹没安慰我,而是大笑着说:“学校就在对面,你想孩子了每天去看一眼也不是不能,有啥好哭的?再说,这会儿上学你就哭成这样,等她结婚时,你不得多准备几个床单子,要不哪儿能够你扣的?哈哈哈!” 好吧,她这一打趣,我也忍不住笑了。是啊,就是如吾语所说的,我们都要长大,自己从孩子长成大人,生了娃再亲眼看着她们长大离开,人生本就是一场场注定为了别离而相遇的缘分啊。

你就不用嘲笑我了,你那天回来,正好吾语也在家或大周休息,你喝了点酒嚷着头晕,让闺女给你捏头,不知聊啥呢就聊到了哪个男生长的帅。吾语说:“俺班的男生看不出来哪个帅,就那样吧。我喜欢TF boys,他们三个都非常帅!” 你一听这个还急眼了:“人家说他们仨是掏粪男孩儿,哪里帅了,有爸爸我长的帅吗?” 吾语对你的话表示很是无语,看你还追着问到底自己跟他们比谁更帅这种幼稚的问题,干脆起身去她卧室了。

我听着没动静了,出来一看,想不到你竟满脸的泪,在默默的哭,还一本正经的问我:“我的亲闺女啊,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这还没咋呢,就看着别的男生比我还帅了?” 我看着你的脸,实在不知道你是因为酒劲儿上头,还是真的忽然间感到那个抱在怀里的小宝贝长大了而莫名悲伤,只能唉了一声,给你倒了杯水。你不是常说嘛:媳妇儿你哪儿不舒服啦?给你倒杯水吧?(水治百病)

后来那些伤痛一直纠缠的日子里,那些在我身边常常围着叽叽喳喳说笑的孩子们都住宿后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做饭刷碗洗衣服擦地看书睡觉总会莫名流泪的日子里,家长学堂的同学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芹也上了家长学堂,用她的话说:“我对家长学堂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去看看你每周去园里上的那个课都在干啥。” 我们从好友又变成了同学。同时我也在A2和B模块认识了一群新同学,春丽是A1的老同学,庆芳和宁妹妹是A2的。少阳是在A2开课后,B模块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开课时,加了我微信准备上课但不知该上A2还是B模块的课时,我给直接拉到了B模块的课堂上的。

记得开课那天,王园长请新来的几位同学站在前面,让我们老学员去自行选择跟她们组队。我第一个站在少阳前面,春丽说了句:“我跟着你”后,便紧跟站在我身后,我们仨相视一笑后拉住手,感觉今生的缘分就在那一刻打了个死结,紧紧的把我们捆在了一起。

亲情的滋养于我此生来说就是血液,是这四季冷暖交替悲欢聚散的世间最温暖的爱。友情的陪伴一如那淅沥的春雨秋日的暖阳,在平淡的日子里熨帖着我起伏的情绪,共享着欢乐也分担着忧伤。

爱情,我不太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总以为我是少根筋儿的,当然,我不是说我只少这一根筋儿,就方向路线人脸数字等好多东西来说,我应该是少了很多根筋儿的,我只是单单说感觉。打小我也是看了数不清多少本言情小说的人,看的有激动有欣喜有同情有悲伤,单单就没有等到给我看开窍,却在婚前因看了一本《红楼梦》,当时的无知和错误理解又加剧了我对“男人”这个概念的愤懑和反感,生生让自己白白受了很多无厘头的怨念。

唉,不能回望,一言难尽。也许,这本就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尝过了那么多的酸苦辣咸的滋味,也被那么多亲人朋友宠爱着,黑夜里的伤虽然还在,阳光下的暖也一直感念着,日子就这样的匆匆来着又走了。

庆芳约我们几个老伙计聚聚,大家一起去吃了涮锅,三瓶红酒打开,我们边吃边聊边喝边乐着。少阳说起我正在写《我们的二十年》小长篇,还随手打开简书读了一段开头的白马河,庆芳惊讶的问:“咦,白马河也流经你们村吗?巧了,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村东的白马河玩儿呢。看吧,咱们的缘分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定下了……”

缘分天定,亲情友情爱情,还有一面之缘擦肩而过等等,前世今生的缘,也许正在书写着来世的情。愿我们珍惜身边人,怜惜眼前情,共盼来生生的福分。

今日已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作为纪念的小长篇拖拖拉拉,终是没按计划完成。不过,在写文的这二十天里,我想了很多,也渐渐的学会了释然,不再那么纠结一个结果。也许,开始写并一直在写着,就是最好的纪念吧。你在微信里给我转了钱,祝我们结婚纪念日快乐,我收到了你的心意,晚上就去带孩子们吃顿好的。

最后,愿我们所有人都在自己结的善缘里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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