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
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
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
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
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
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
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
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
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教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译文】
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落,霸道盛行;孔孟死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老师不再教圣学,学生也不再学圣学。讲霸道的人,窃取先王道中和他的说法近似的部分,借用外在的知识技能满足其私欲。世人蜂拥而去,以他们为宗师,圣人之道就堵塞了。
世人相仿相效,日日探求富国强兵之说,倾轧攻伐之计,欺天罔人,苟且于一时之得,如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之类,不可胜数。长此以往,相互斗争劫夺,不胜其祸,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以至于霸道之术也推行不下去了。
世上的儒者有感于此,搜索先王的典章法制,把没被秦始皇烧掉的整理修补。其目的也是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学失传太久了,而霸术积习已深,就算是贤德儒者,也难免为之所习染。他们宣传、修饰圣学,并希望圣学发扬光大,实际上却是增加霸道之术的影响,圣学的踪影却看不到了。
于是呢,就有了解释字义的训诂之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圣人一句话,他左训右诂,解得跟谁都不一样;又有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以充博学;又有了填词作诗的学问,以文字铺陈华丽为美。类似的学问纷纷扰扰,在世上群起争斗,不知道有多少家!
他们流派甚多,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世上的学者如同进入了一个同时表演一百场戏的戏场,只见到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前后后,应接不暇,使人头晕目眩,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间,像丧心病狂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当时的君主也沉迷于这类学问,做些无用的虚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偶尔有人能认识到这些学说空疏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奋发努力,想干点实事,但他们所能做到的极致,也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的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学日渐疏远而晦暗,功利的习气却一日盛过一日。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他也去接触佛家、道家的学说,但这佛老之说,也战胜不了他的功利之心。然后他们也折中于儒家的学说,但这些也不能破除他的功利之心。
时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经深入骨髓,经由习气几千年了。学知识,在知识上较高下;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声誉上互相竞争。那些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吏部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监察之职的又垂涎这宰相的位置。本来没有这方面才能的人,理应不能兼任这方面的官职;不通晓某方面学说的人,不可以有某方面的名誉。但是,记诵之广,更助长了他的傲慢;知识之多,正促使他们为恶;闻见之博,正可放肆他的狡辩;辞章之富丽,正可以装饰他的虚伪。就像《史记》说纣王:“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有智慧,足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口才好,干了什么坏事都难不住他的狡辩。
于是,皋、夔、稷、契都不能兼做的事,而现在,刚开始学习的小孩,也想通晓各种不同的学说,他们打出的名号都是“我想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以为不知道这些学问恐怕就不能“进步”,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呜呼!在这样的积习影响下,有这样的心志,又成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课”,当他们听到我说圣人的教诲时,也不过把它看作是累赘和迂腐的学问。他们把良知当短处,把圣人之学当无用,这也是时势的必然啊!
呜呼!生在这样的时代,还怎么探求圣人的学问呢?生在这样的时代,还想做学问的人,不是十分繁乱、困难吗?不是十分痛苦、艰险吗?唉!太可悲了!
所幸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可泯灭,而良知之明,万古如同一日。那么,当他听见我这拔本塞源之论,必然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不可阻挡。如果没有豪杰之士再起,我还能指望谁呢?
【浅谈】
1、先生的肺腑之言,今天来看,依然振聋发聩!学什么,思维模式是关键,不是学知识、更不是学了成王成霸!
2、本章是先生针对东桥的心学所疑的总结!前十四章对这些怀疑做了非常详尽的回应。今我们结合当时明朝的时代以及今天特别类似的一些乱象做最后的陈述。
3、明朝是汉人政权最后的辉煌,对儒家学说的传承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抛弃孟子学说,只重君臣和社稷,忘了民。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却因这句话差点把孟子清出孔庙!
4、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历史一直在延续,人民总在,人民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都可以更替,这是根本!虽然天子守国门,君臣死社稷,可央央帝国,失了根本,被一个几十万人的蛮族所灭,亦就不足为奇。
5、阳明心学在明朝并没有大行天下,甚至其弟子因倡行先生的学说反而遭罪。有感于此,先生说“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今天特别类似,虽然我们行王道,人类命运共同体,可今天世界的主流还是覇道横行,谁的拳头硬谁有话语权,谁就更有道理!
6、尤其是文化,圣学晦而邪说横。刀耕火种,丛林时代,霸术不是不行;人都沦为夷狄禽兽,张仪苏秦有何不可?管仲之道更不是不可用,关键在于发心,是不是凭良心,还是为私己!与良知,伦理分理的一切发展都是功利主义,以此类推看今天的乱象特别清透。
7、如果不重建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被所谓的毒教材,人人逐利而行之术,这种富国强民,既使成了,也无非是五霸之一。而精神层面的四个自信才是我们真正的基础。我们总不会离开儒家思想做为自己的精神支柱。
8、呜呼!当时的先生看不到希望,“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两个呜呼!两个尚何以,其心之痛,力透纸背。
9、斯为圣人,学于众人。阳明心学那一点真骨血,还在每个我们草根身上。民为贵、民为贵呀!让我们每个人都打起精神,人人有责,做一个堂堂正正大写的人。此传承在你我
10、所以“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换句话说,良知是不朽的,永远都要凭良心做事,凭良知活人。范仲淹亦言“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今天我们的90后、00后,就是一种期待,一次新的《封神演义》,一定会有百年之未有之大变局。
11、西学东渐,但你我非常清楚,我们不可能在西人的科学与哲学里安身立命,如同你我的胃不可能适应天天西餐一样。人人今天心未安,只有真正树立起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才能实现我们民族的复兴梦,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