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深秋,北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镇的老街,张婶攥着那块温热的红绸子,指节捏得发白。街尾的铁匠铺里,强叔正抡着大锤,火星子溅在他黧黑的胳膊上,像一群跳跃的萤火虫。
"真要走?"强叔的声音混着铁器的撞击声,有些发闷。他刚烧好的烙铁"滋啦"一声浸入冷水,白雾腾起时,张婶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那是上个月他婆娘走时,一夜熬出来的。
张婶没说话,只是将红绸子往怀里又揣了揣。绸子边角绣着并蒂莲,是她昨儿个就着油灯连夜绣的。针线活本该是丫鬟做的事,可自打李老歪横尸在乱葬岗,后院那十几个穿绸戴缎的丫鬟早就作鸟兽散了。正房里的紫檀木梳妆台积了层灰,那些金镯子银钗子被李家人锁进了樟木箱,连她陪嫁的玉坠子都被三姨太拿去当了赌资。
李老歪的死状至今还刻在张婶脑子里。那天她正在佛堂抄经,忽然听见前院传来枪响,紧接着是桌椅翻倒的脆响。等她跑出去时,穿黑绸衫的男人正用脚踩着李老歪的脸,那人靴底沾着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她案头那方胭脂砚里的朱砂。
"嫂子,这祸事是李爷自己惹的。"穿黑绸衫的男人摘了礼帽,露出锃亮的光头,"德安堂的王掌柜已经带着人堵了咱们三个码头,您要是识相,就把账房的钥匙交出来。"
张婶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李老歪纵横三县十年,手里攥着盐引和船运,连县里的保安团都得让他三分。可这次他动了漕帮的货,对方连夜从镇江调了三十条枪,把青石镇围得像铁桶。
"钥匙在祠堂供桌上。"张婶的声音出奇地稳。她看着那些人翻箱倒柜,看着李老歪的尸首被草席裹着拖走,看着满院的芙蓉花被马蹄踩烂——那是李老歪当年追她时,亲手栽的。
三日后,李家族人来了。领头的是李老歪的七叔,拄着龙头拐杖,唾沫星子溅在张婶脸上:"守孝三年,这是规矩!李家的产业,轮不到你一个外姓娘们做主。"
张婶那时正在给李老歪烧纸,火盆里的纸钱飞起来,粘在七叔的缎面上。"我嫁进李家时,你们说'女人家管不好账',把账本收走了。"她用火钳拨了拨火堆,火星子溅到七叔的鞋尖,"如今他没了,倒想起我是李家的人了?"
七叔气得拐杖直抖,却没再说什么。谁都知道,张婶陪嫁的那二十亩水田,早被李老歪抵了赌债。如今的李家大宅,不过是座空壳子。
真正的麻烦在夜里。李老歪生前养的那帮喽啰,揣着短枪堵在街口的老槐树下。为首的疤脸刘吐着烟圈,烟蒂在黑暗中一亮一灭:"嫂子要走,总得跟弟兄们打个招呼。"
张婶的牛车刚走到巷口,就被横过来的木头桩子拦住了。强叔攥着赶车的鞭子,指关节泛白——他那杆用了十年的铁尺藏在车座下,是今早特意磨亮的。
"疤脸,"张婶忽然掀开车帘,月光照在她脸上,竟比年轻时更添了几分锐色,"去年你娘病重,是谁托人从苏州请来的大夫?"
疤脸刘的烟蒂掉在地上,火星子在他脚边蜷了蜷。
还有你,"张婶看向旁边一个瘦高个,"前年你弟弟被抓壮丁,是谁塞给保长的那两块大洋?"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有人开始往后退,踩在枯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
"李爷待你们不薄,"张婶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可他走了,路得自己走。强叔的牛车上有两坛酒,算是我谢弟兄们的。"
强叔适时地搬下酒坛,泥封"啪"地裂开,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开来。疤脸刘喉结动了动,忽然往旁边挪了挪:"嫂子......多保重。"
牛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时,张婶听见身后传来酒瓶碰撞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一眼,李家大宅的灯笼还亮着,像只昏昏欲睡的眼睛。
"冷不?"强叔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披在她肩上。褂子上有股铁锈和汗水的味道,竟比李家的檀香更让人安心。
张婶往他身边靠了靠,红绸子从怀里滑出来一角,在风里轻轻飘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更夫的梆子声,敲在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夜里。
天快亮时,牛车停在强叔家的篱笆院前。张婶下车时,看见门框上贴着的红囍字——是强叔用红纸剪的,边缘有些毛糙,却在晨光里透着暖意。
"往后,"强叔挠了挠头,黧黑的脸上泛出红,"我这铁匠铺,也有个烧火的了。"
张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水波似的漾开。她摸出那方红绸子,系在门楣上。风一吹,并蒂莲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满身的清亮。
后来青石镇的老人们总说,张婶那晚走得惊心动魄。可只有强叔知道,她揣着的红绸子里,还裹着半块李老歪生前最爱吃的绿豆糕——那是她最后一点念想,留在了黎明前的风里。
张婶与李老歪的女儿,是强叔养大的并且看着出嫁,强叔待她比亲闺女还亲。在张婶的经营下,强叔的日子谁见都眼红,人见人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