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致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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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透过木屋的门窗洒落进来,外边的风小了许多,林涛里的呼啸声不再像早起那么汹涌,郝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还是无法抵御那股寒凉。吃过午饭,阎芳问郝勇是否愿意到屋外去晒晒太阳,郝勇正求之不得。
站在屋外,郝勇稍稍有点失望。看上去明亮热情的阳光经过秋风和丛林的盘剥,残余的温度已经低到让人感到珍贵,清凉的风一下就把郝勇吹了个透心凉。
“你自己在这里透透气吧,我出去看能不能搞到好点的野味给这位大作家补一补。”阎芳身后背着一张弓,腰里插着几只箭,微笑着打了个哈哈,手指在嘴里发出尖利而清脆的啸声。一阵急促又富有节奏地脚步声,那匹狼自屋后来到了阎芳的身边,抬头扫了一眼郝勇后,马上转回头盯着前方,不但没有了初次见面时凶狠地敌视,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阎芳领着狼几步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只剩下郝勇独自守着这间木屋,而且还不必担心他去会逃跑或者向外界求助什么的。郝勇环顾四周密实的原始山林,“妈的,这鬼地方,给我个手里也不能用,肯定是没有信号的。”昨夜才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现在看来,几乎是没有希望了。
郝勇叹了口气,心情愈发低落,拄着拐又向前挪了几步,隐隐听到好像有哗哗的水声。寻着声音走不远,的确有一条由左向右流淌着的两掌来宽的溪水,清澈的水波在岩石和草丛间跳跃着。
有水的地方是有灵性的,郝勇在溪边突兀着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看了一会,便受不了这水的诱惑,忍痛换了好几种身形方才脱下鞋袜,双脚伸进溪间,“好凉啊。”
纯净的山间小溪带着彻骨的清凉,让郝勇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在自己脚下,几团经年累月积蓄的浑浊污垢从石块下面涌出,接着被水流带着向下飘去,越来越淡。一阵风吹过,树木的枝叶刷刷作响,黄叶随风落下,有两片恰好掉在水里,溪水也没给它们留出怀念的时间,立刻推着它们向前走去,远处从枝叶缝隙里洒下来的斑驳日光在溪流中不停地闪烁。
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性。
郝勇晾干脚,又不断变换着身形穿上了袜子和鞋,架着拐轻轻地返回木屋,躺在床上,心中暗藏着一丝希望。
“瞧,这只大鸟怎样?够我们今晚饱餐一顿了,没准还吃不了呢。”阎芳开心的像个小姑娘。
“的确不小,你很厉害。”郝勇附和着。
“这不算什么,在山上待了十几年,我得活着不是吗?”阎芳知道郝勇恭维的话是另有所指的,但并没有理会,“总不能我一个人忙活吧,待会给我帮忙。”
夜幕降临,郝勇和阎芳围坐在木屋的东南角,熊熊燃烧的木柴使屋里暖和了许多,木架上吊着一口锅,大鸟的肉汤在里面沸腾着。阎芳让郝勇抽掉两根柴禾,桔红色的火苗不再像刚才那样猛烈,轻轻地舔舐着锅底,随着不断升腾的蒸汽,食物天然的香气逐渐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没有花椒、大料、香叶、桂皮这些调味料的参与,那么纯粹,那么干净。
“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个领导的死。”火光在阎芳的脸上跳动着,两眼看着翻腾的肉汤,好像在自言自语。
时间是忘记一切最好的良药。
警察——也就是阎芳口中的“公安”,那是很久以前人们对这个职业的称呼——调查完毕,当初提携过卜良的领导象征性地在慰问家属时掉了几滴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眼泪——其实他也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用标准的官场语言“高度评价”了这位年轻“企业家”为地方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接着没过两天接替卜良的人便欢天喜地地上岗,领导亲临建筑工地站台讲话,曾经在人们口中流传着的各种靠谱不靠谱的传言,在悄然流逝的时间里,逐渐风平浪静,直至没人再愿意提起。
新来的人比卜良更会来事,工程的进度比以前更快,就是为了要把领导的脸面早日修饰得光彩照人,把卜良失足坠楼的瑕疵遮蔽在这光环之下。
阎芳知道,前面这位站在台上激昂慷慨、口沫横飞、曾经跟卜良串通一气侮辱自己的“小”领导,如今在当地已经是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大”领导了,已不是自己这种四处打工的人可以随随便便接触到的了,所以如果想像卜良那样神鬼不知的“自然消亡”,一定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况且这些年的心魔折磨和风吹日晒,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的学生妹早已经变得黢黑粗糙、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农村妇女了,此刻就算她站在他的面前,那位“高贵”的领导也不可能再想起自己。
人之所以在漫长的进化中能够慢慢站稳食物链,乃至整个生物界的顶端,是有原因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因生理或其他原因而导致的智力低下的人以外,一个正常人无论智商高低,如果真正想去解决某个困难,不论费多大的周折,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无非是一个早与晚和快与慢的区别。
如今复仇之火盯上了他,注定他是逃不掉的。
半年多前的春节假期,她曾经在工地的附近租了一间民房,用双脚和房东一辆破自行车悄无声息地摸清了卜良的几乎所有的行踪,还顺便知道了那位领导的“府邸”。如今,她仍旧像那只闷着头一步步慢慢向前爬着的乌龟,不动声色地向躲在大树后面睡觉的兔子缓缓靠近。
在距离领导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药铺,他几乎每隔一周或两周的周末都会到这里来购买药物。阎芳不知道他买的是什么药,但看上去神神秘秘,每次都把药塞到包里或者上衣的内兜然后匆匆离开。
她有十足的耐心,在这只兔子的周围盘旋着。
终于有一天,药铺贴出了“招工启示”。
几天后,药铺里多了一个名叫阎莉的女营业员。她工作非常认真,从不多言多语,而且还很聪明,跟着老职工学习业务,很快就懂得如何向顾客推荐高利润的产品。
这位领导每次都是自己来,两种药是他固定要买的:治疗心脏病的和壮阳的。
半年后,那位领导因过量服用壮阳药物导致突发心脏病,死在了情妇的床上。
“你在他的药里动了手脚?”郝勇问。
“是的。他常买心脏病的药,有时还会要几瓶速效救心丸,说明他的心脏有问题。而且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买那种药,说明他……照他那个年龄,估计……在外边不干净。”阎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所以我就向他推荐了一种新药,悄悄在胶囊里加大了药量,告诉他新产品的效果更好,以后他就成了这款药的忠实顾客……哎,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你也是男人……结果反正是他死了。”
两次复仇进行的如此顺利,此时的阎芳丝毫没有觉察到,在内心深处自己对男人的仇恨正在悄悄地升级,从仇恨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慢慢演变成仇恨所有的男人;而报复的手段,也从想方设法尽量合理的让他们“自然消亡”,变成了面对面的虐杀。
而促成阎芳发生这种转变的,则是下一次对刘二的复仇。
没有主食,两个人守着野鸟的汤锅吃得津津有味。
“我问个问题?”郝勇说。
“问呗。”阎芳吐出一块骨头,喝了口汤,停下来看着郝勇。
“就是……你把我……留在这里,究竟想让我干什么?你说让我记录下你的故事,是要……要我给你写本书?”
“嗯。一开始我设想自己能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侠客,隐居山林,行侠仗义,为民除害。”阎芳看着郝勇,眼里充满了想象,“但那些人都是虚构的,哪怕是真实的,放在那样的小说里也就成了虚假的。可是我想以真实的面目面对……他们(读者),因为就像我说的,也许我不可能一直都藏在这里,那些人不可能白白死掉,所以……我不想最后落得一个杀人狂魔的说法。”
“纪实文学?”
“嗯……这个主意挺好,我还没想到呢。”阎芳开心地笑了。
“那,你是让我现在就动笔写,还是以后再……”
“肯定是现在啊,怎么还以后呢?”阎芳带着笑意的眼里,渐渐地透出了警觉。
“哦,你别误会。我是说,如果现在就写,那我需要纸和笔;如果以后……”郝勇看着她眼里的警觉,犹豫了一下,箭在弦上已经是不得不发了,干脆吧。“等我伤好了以后回去写的话,我就需要东西来录下你讲的故事,然后再创作。”
“嗯,现在就写吧……纸和笔我想办法。”阎芳几乎要失望到底了,郝勇这两个在正常不过的要求,以她“家”里目前的状况来看,恐怕暂时是无法满足的。估计阎芳也是没有料到,最近几天自己的美好设想,竟然被这两样平时并不怎么受人重视的东西给难住了,就像像一盆冷水正徐徐浇在眼前这堆活泼热烈的火焰上面,一阵滋滋啦啦之后,只剩下滚滚上升的白色蒸汽和一小缕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火苗在那里挣扎着,“以后再写,我肯定是看不到的。”
郝勇注意着阎芳脸上每一个动作、表情,内心的跳动越来越激烈,“你也别着急,我不是还有个笔记本来着吗?在包里还有几支笔,我想这些也够我写一阵子的,不够的你也就有时间去解决了。”
“对对对,我这一着急,把那个笔记本给忘了,”她放下碗,想站起来去找本子,“那个本子我放哪去了?”激动的双手不自觉地拍了拍身上的口袋。
“你昨天不是扔给我了吗?”
“啊?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