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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我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慨、高傲、遗世独立。绝不与庸俗妥协,绝不向权势低头。 ——傅聪
傅雷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傅雷的朋友都叫他“老傅”。在上海话中,“傅”和“虎”同音,“老傅”成了“老虎”。朋友们笑说,傅雷发起脾气如同“老虎”,无人敢惹。傅聪说他的父亲是头“孤独的狮子”。也有人评价傅雷如翘首云外的野鹤,而傅雷自称是“墙洞里的小老鼠”,“他知道自己不善于在世途上周旋,只像老鼠那样,在洞口窥望外面的大世界”(见杨绛《忆傅雷》)。
那么,究竟哪一种评价更接近真实的傅雷?我尝试着在傅雷先生的家书、传记、谈艺录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一些事实现象,借此拼凑出一副傅雷人物画像来,今天就来聊聊我眼中的傅雷。
特立独行,茕茕孑立
傅雷出生于江苏省南汇县(今上海浦东)。祖父是当地的大户,坐拥四五百亩土地。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伤心欲绝,两弟一妹相继早夭,傅雷成为家中仅剩的一根独苗。
傅母为了让傅雷接受更好的教育,从乡下迁居到镇上,并请私塾先生教学。然而,傅雷“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且生性顽劣,上学时曾两次遭到学校开除。
1927年傅雷自费留学法国,努力学习法语,研讨和尝试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并对音乐和美术等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留法四年,他没有拿到学位,甚至连法国大学毕业证都没有拿到。这让他望子成龙的母亲相当失望。
回国后,傅雷曾从事过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的工作,不过全部半途而废,干的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上海美专教了两年美术史。后来他闭门译著直至去世。
在那个除农民以外,人人都得有一个“单位”的时代,他与众不同,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他40岁前靠变卖家中的田产度日,40岁靠稿费为生。
发现儿子傅聪身上的音乐天赋后,傅雷下决心培养,“把他从小学撤回”,亲自编写语文教材,聘请老师上门分别教授钢琴、语文、数学。
傅雷的一生,这样特立独行的例子还有很多。他行事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仿佛外界的一切规则、秩序、评价、束缚都不存在,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关键他还干成了!虽没有大学文凭和学位证书,可他在艺术上的高深造诣仍为世人公认;傅聪没有上过音乐学院,也未接受过正规系统的钢琴训练,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跃而起成为世界级钢琴家,用“奇迹”一词来形容此成就也不为过。
傅雷的特立独行,让很多人觉得他孤傲不合群,是个十足的怪人,我倒认为这恰恰是他追求精神自由、思想独立的结果——他是一个坚持自我的人,一个清醒的人,一个勇敢的人。
热情如火,浓烈似酒
读《傅雷家书》,首先让我震撼到的是傅雷情感的真挚、热烈、奔放,既似火焰,又如烈酒,其强度之大,浓度之高,出乎人的意料。他的家书哪里像是一位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分别是一封封情书,比情书还要火辣!还要热烈!
1954年傅聪第一次出国参赛,父子离别,他写道:“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才能表示我的悔恨和热爱呢?”“你的一切终身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儿行千里父担忧,时时想给到孩子帮助和支持,他又说:“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
最后一封家书的最后一段话:“近一个多月妈妈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琴,也梦见弥拉(傅聪的妻子)和凌霄(傅聪的长子)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我也常梦见你,你琴上的音乐在梦中非常清楚。”那时候傅雷疾病缠身,工作被迫停止,又正处于时代漩涡之中,可谓身心交瘁,家书里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豪情壮志,但仍然饱含深情,令人泪下。
他是爱国的赤子,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替傅聪编录“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导”,也只是“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劝诫孩子“不光要做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帮助,用行动来报效国家”。
他对艺术、对艺术家朋友一腔热情,满腹真心。1943-1948年形 势极为紧张,傅雷不惧危险,自告奋勇为朋友组织过三次画展(张弦遗作展览会、黄宾虹八秩纪念画展、庞薰琹画展)和两次悼念音乐家活动(梅百器和谭小麟)。
直如竹筒,纯如水晶
傅聪在一次采访中曾说:“我的爸爸是个赤裸裸的人,不仅对我,对朋友也这样”。
在真诚这一点上,傅雷做得很纯粹,很彻底,没有一点杂质和掩饰。他的传记作家叶永烈说他“直如竹筒,纯如水晶”,我觉得非常恰当。
傅雷很像个孩子,确切地说是《皇帝新装》里那个一语道破天机的孩子,眼睛看到什么,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便怎么写,不考虑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会有什么后果,是反感还是接受,他一概不管,像孩子一样纯洁、任性、天真,不对这个世界抱一丝防备和揣测。
他真诚地赞美,真诚地批评,真诚地建议,他的真诚打动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
他对自己、对孩子是坦诚的。经常言传身教,进行自我批评、剖析、反省。《傅雷家书》前三封信,他一再向孩子倾诉自己的悔恨与思念,“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亏良心的事。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艺术评论家这份职业本来就容易得罪人,偏偏傅雷是个直肠子,坚持有一说一。
1944年傅雷发表文学评论——《论张爱玲的小说》,高度评价张爱玲在艺术技巧上的成就,称赞《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是张爱玲的“完满之作”;但他不看好《倾城之恋》,觉得它“骨子里贫血,充满了死气”;还尖锐地指出《连环套》内容贫乏,“仿佛是一串五花八门,西洋镜式的小故事杂凑而成”。张爱玲当时声名正盛,哪里听得进这等意见,很快回敬他一篇随笔《自己的文章》进行反驳,场面一度比较尴尬(不过,四十年后,张爱玲亲口承认《连环套》这部作品的不足)。
写作严谨,事事严谨
傅雷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为座右铭,以极其严肃的态度从事文学翻译,成为中国译界的丰碑。
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从1936年开始译,译了三年,译著长达百万字,五十年代初他竟又花两年时间重译,并将初译本烧毁。
1954年8月31日,他写信告诉傅聪自己的工作完成情况:“我译的服尔德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
傅雷先生写作严谨,事事严谨。
就连他家的热火瓶,把手一律朝右,顺手可取。倒光了,空瓶放到“队尾”。灌开水时,从“队尾”灌起。
为防止丢失和方便查阅,傅雷与傅聪之间的每一封家书均附有编号。傅聪的信还被分为“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导“两大类,用两本薄子分别抄录归档。每次父子见面长谈或者通电话,傅雷必记录当时的谈话要点。有一次,邮局不小心丢失了孩子的一封长信,傅雷痛心不已,为弥补此空缺,他专门恳请孩子再补写一封。
傅雷先生的品格和性格非常鲜明,他既有学者的风度,又有孩子的纯真。他从不虚伪,从不做作,表里如一,胸无城府,他的灵魂“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真,他像一面忠实的镜子,照见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