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渐浓,阳光每日里灿如炽火,直扑扑晒烤着大地。由卧房窗口望出去,光闪闪刺着眼睛。无遮无挡的空阔,巷子里一棵树也没有。
是一条连片家属院与马路一侧门头楼之间供人车出行的小巷子。由南到北接三连四的种了高大粗硕的白杨。往年,各家小院门前,不是一棵在五月里开满火红榴花的石榴树,就是几根竹竿一架,上面爬满绿色藤蔓的豆角秧。每到夏日,似乎漫漫无边的午后,就有老太们在浓密树荫下围坐,悠闲闲打着蒲扇。
想念起那些白杨,在夏日微风中摇动枝叶,簌簌声响,浓绿叶片随风散出习习清凉。夜晚入睡,听风声越过枝头,让人心生宁静与安稳,睡眠踏实。每日清早,又被跳跃在树枝间的小鸟吱吱喳喳叫醒,晨风微凉,鸟鸣声脆,心情一瞬间如同清朗朗一碧湖水。
那些树叶互相磨擦,风温柔穿过它们,所散发出来的声音,常常让我想起二十岁生日那一天,故乡旧院子里,我站在东侧房门口,看院子西墙边两棵同样高大的白杨。夕阳在新绿树叶上闪闪烁烁,快乐又羞涩,星星点点的光芒跳跃在我同样快乐又羞涩的面庞上,像一朵初开的花,怯悄悄向往着二字头的青春。渐晚的风,簇簇沙沙吹动叶片的声音。夕阳,风声,枝叶摇动,一时间感觉天地被一种神秘又轻柔的气息包围,自己仿佛置身于青草萋萋野花灿灿的广阔原野。像一幅被岁月描摹的画作,色彩鲜明,深深印在脑子里。一印下来,就是几十年。
但在某一天起,大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广播,创建文明城市,整治环境卫生,吵的人心里烦烦的。几个人运来布满尖利牙齿的电锯,用粗大绳索在不同方位固定住树干。电锯贴着地面切割进不知哪一年被什么人栽植在此的白杨树身体,发出轰轰声响。他们是一群以刨树为生的人,从不对轰然躺倒在身边的树木产生怜惜之情。伐倒树木,割去上端伸展的枝条,一棵滚木截成他们认为长短适宜的一段一段,抬上带有加长车厢的运输车,捆扎好绳索,突突突冒着一阵乌烟开走了。过程迅速。
短短几天。当我在某个清晨,似乎缺少了什么的迷蒙蒙状况中醒过来时,发现小巷一下子宽阔了许多。所有的树都没有了,甚至小院门前的石榴树,搭好的菜架子,全然不见。一眼,便从这头望见了那头。
总有某些东西会失去的。此刻,阳光如火,室外温度36度。小巷一侧停放的车辆直溜溜晒在太阳底下,半句怨言没有。房屋整齐,如一条直线,一切杂物全无。某种需要的效果达到,但小巷,失去生命。
小区是一个四通八达,开放型的旧小区。由东向西一条街,两侧散落生长着不少梧桐树,树冠浓密,丛丛叠叠遮蔽天日。南北交汇的丁字路口,有一间小店,宰杀鲜鸡鲜鱼来卖。老店主人是个彪形大汉,浓眉恶眼的颇符合他的职业。后来换了他儿子来掌管,白净,戴一副眼镜。杀鱼的时候胳膊上蓝青色纹身在案板上方挥舞。他家鱼池旁一棵两人合抱的梧桐,春天花朵繁盛的时候,噗噗啪啪不停有硕大花瓣掉在鱼池里,浮在水面,池鱼探出嘴巴触碰,一啄,又一啄。
每年桐花开放的时候,下班,我总喜欢绕进小区,只为去看看满树满街紫茵茵似云如霞的桐花。
那些花开的多好,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挤挤挨挨靠在一起,斜斜的伸展向天空。树木高大,花朵站立在树梢,不用担心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够着折毁。一条街都是香的,熏熏然的,呼吸不觉间变得极为深沉,胸膛被浓得化不开的香气灌一个饱。花树下沿街的小商铺,错错落落,随性自然。有人踩在整朵落下枯萎花瓣的树荫下聊天。像一处充满着故事的世外花园。
我打开车窗,兜满一车的香回家,也兜一身一心的故事,送给自己。
你知道桐花街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街边店铺统一粉刷成白色墙壁,一尘不染。所有的梧桐树消失匿迹,它们没有按照横平竖直的标准生长。整条街面上干净异常,一粒石子硌到脚是绝不可能的,当然,满地桐花只是我一厢情愿记忆中的场景了。到处呆板板,光溜溜,棱角分明。看一眼街头便知晓街尾的模样。丁字路口的杀鱼店被清除一空,纹漂亮龙形图案的年轻老板再没见过。空荡荡,车子在路口转一个圈再开走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小学校门口立了两棵近十米高的树。只有树身,树头已经在分出枝杈的部位截去,看起来像是在别处生长过几年,移来此地。
春风里,别的小树都绿了,它们依然干干的立着,不知道有没有活。过了很久,我再去看时,光秃秃的顶端才冒出点点绿芽。它们以后会不会长成枝叶繁茂被某些人期许的样子,无从知晓。
想起一句清代民谣:房新树小画不古。
古老的树都砍去,建新房,种新树。又偏偏想要绿树浓荫。树岂能答应。
同样的大树,在此处急于求成,使劲气力促其生长,而在彼处却被任性砍伐,粗暴对待。需要与不需要此起彼伏。一座城的灵魂,古树,旧街,老堂。它们承载历史,有它们,才觉得城是活的。有树,我们才会减少浮躁与焦虑,多些清宁与安静。一座城才具备灵动之魂。
夜晚在官道街散步,两侧槐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浓荫密密,在明晃晃的路灯下树影婆娑,颇有幽僻静怡的味道。晚风在树叶间穿梭,裙摆在清凉凉夜风中拂过小腿肌肤,顿觉此时此刻生活无比美妙。真希望这些树一直长在这里,经风历雨,陪伴小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