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觉得应该适当沉默一会儿,看做是对听完一个故事的简单消化过程。线条也许是复杂而密集的,但只要用心去分析,整个脉络也能理清。有的人习惯简单看待这个世界,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被真正的复杂侵蚀过。就像听一个故事,懒得去发现潜藏在细节中的更多信息。
“俞小蛮,你接着讲吧,”戴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有点落寞地说,“不要多想我的故事了,不值得讨论。”
“可是,规则就是那样的啊!”俞小蛮说。
“规则也是可以修改的。或者,仅此一次为我调整一下吧,我不希望听见你们刨根问底。”
“可是,你突然打乱了游戏节奏,我还怎么讲呢?”俞小蛮有些不乐意了,说,“我去叫伍道祖出来。”
说着,俞小蛮起身去叫伍道祖了。蒋和珍问我:
“不是还有个老张吗?我们可以叫老张过来呀,他的故事岂不是更多?”
“不要为难老张,他的个性我最清楚,不是太爱说话,让他讲什么故事,简直是使他难堪!假如单独和我在一起,说不定他能讲。你不要以为他阅历丰富,有一肚子的故事,其实不然。”
“那你好坏叫他过来坐着,当个听众也可以呀!”
戴兰转过头,对蒋和珍说:
“老张大半是不愿意和我们凑在一起的,他过于小心翼翼了,可能担心大家厌烦他。随他好了。不过,力夫也该试着喊他一声,去问问他的意思。”
我觉得没必要去问老张。当然,他要是肯带着小祖过来坐坐,想来也是热闹一些。长夜漫漫,他不聊天的话,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对着老张的房间扯着喉咙喊了他一声。老张回应说:
“等会儿我再过来,你们聊着吧。”
他说等一会儿可不是真的等一会儿,意思就是不太想参与进来。他有一个小祖就够了,那样更自在一些。
伍道祖给拉出来了。俞小蛮在说:
“这时候还看书,有意思吗?都盼着你出去呢!”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盼着他出来。戴兰和蒋和珍相视而笑,却不说什么。我也没兴趣再去臊他们两个。
等他们坐下了,我问伍道祖:
“有没有理清什么头绪?”
“根本没去想!”伍道祖坦诚地说,“我宁愿什么也不要想,认真地看我的书。”
那好,什么也不想吧。管它有多少难以理解的东西,统统当作没有。不如接着讲故事吧。估计俞小蛮现在恢复了节奏感,她愿意开始她的讲述了。
十年前,白象街可不是现在这样热闹,只是后来搬进很多外地人,商铺渐渐多了,才逐年繁华起来。
那时,在白象街还有一条后街,算得上重庆最古老的街道了。说是街,不如称为巷子更合适点儿。非常狭窄,有些地方三个人排着走也嫌挤。后街也不算很长,哼一支小曲儿的功夫就走穿了,而且不能走得太快。三十几户人家排列有序地安住在后街两边,几乎全是石头地基的木头房子。因为年代的关系,修修补补的,远看还别有风味,近看破烂不堪。又因为完全给白象街给遮挡着,山城雨水丰沛,后街就像是深山老林里的一条密道,长满了青苔,永远是那样潮湿阴暗。
后街中间住着一户人家,老重庆后裔,据说祖上也曾风光过。一家五口挤在老房子里,三个孩子都小,勉强过得下去。男人叫江冬生,女人叫李春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后街的居民达成了一致意见,就是厌恶和鄙视新街上那些外来人口。虽然人家眼见着比他们过得更好,男的油头粉面,女的穿金戴银,但在他们是很不屑的。再怎么好,他们也不是真正的重庆人。
冬生长相一般,个子也一般,说起话来却像个狠人。他总是这样说:
“迟早有一天,革命党来了,统统赶走他们!敢不走?统统拉去枪毙!”
每每这个时候,街坊们就会附和着说:
“是的,全是些该死的家伙!但女人们可以考虑留下。”
一句话也能让他们平息心中的愤怒,迅速快活地大笑起来。然而他们到底在愤怒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回到家里,春花往往啾着嘴说冬生:
“少闲逛会死!要不了几天米袋子就空了,你倒不急!”
“傻婆娘!急有个鸟用?”冬生撇着嘴说,“又不是在乡下,好坏能种几亩田!我凭空吐得出米来不成!横竖还不是我去码头上转转,搞点儿生活。”
“那你去码头呀,非要等到想拉屎了你才肯蹲下么?”
“不是还有些存钱吗?你可别瞒着老子贴娘家!”冬生正经地对春花说,“再看见你兄弟蹭城里来,老子不剁了他的狗腿!”
春花听不得这样的话,气呼呼地说:
“他几时来过?幸亏不指望你救济,等着你救命算是完蛋了!我大包小包往家里拿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放个屁!”
“说出来要有人信!我们城里人,出门就是钱!哪里像你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
“你说的钱呢,在哪里?”春花嘲笑道,“自从被你骗进了门,宽敞日子没有过一天!大龙送乡里养了一年,接回来又送二龙去。姓江的,到底哪个欠哪个的呀?”
“你少废话!没给伙食费吗?前几年我们城里的日子也还好过,不像如今这样艰难。总听你叽叽喳喳的,不知满足!”
“是的,我该满足。我满足个毛线球!”春花说得越来越生气,憋红了脸,“小妞眼看满周岁,也没件新衣裳,你好意思成天闲逛!”
“老子在想大事!”冬生对着老婆怒吼,“你亲口说过,是存了点钱的,拿出来会死啊!”
“有钱我也不会拿出来,慢说没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出门找了几个钱心里没数啊?现在又是家大口阔的,只有出,没有进,真等断了粮怎么办?倒有意思总和那帮烂人在一起胡吹瞎吹的!不是老人们留点东西,我看你连个狗窝都不会有!”春花不管不顾地说,“知道你们祖上都曾风光过,看见你们这个样子,他们恐怕要给气死八回!”
冬生见春花越说越过分了,跑上前去,揪住春花的头发就是一顿耳光伺候,打得“啪啪”声响。大龙想去拉住气急败坏的父亲,奈何个子太矮,也没力气。二龙给吓得坐在屋角大哭,满脸的鼻涕。小妞可是什么也不懂,呆呆地看着打得热闹的父母。
春花早就被打得习惯了,再痛也不会哭,哭也没用。她奋力反抗着,想乘机让丈夫也吃吃亏,可惜哪里打得过男人。冬生尽力锁住了老婆的双手,边打边骂,说春花不识抬举,能从乡下嫁到城里,真正是不懂得感恩的货色。
邻居们早听见他们家上演的喜剧,个个竖着耳朵听着,不想漏过半句精彩的台词。太寻常的节目,没人愿意劝架去。
在后街,这样的情景总在出现,每一家都是一本厚厚的书,剧情不断推进,似乎很难将它看完。
这里的所有人都维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外人看来好像他们也很团结,很亲热,真正哪一家有了事情,马上都躲得远远的,就担心沾上关系。他们没想过在周围能够有几个固定的好朋友。
晚上,冬生带着码头上的收入回到家。只要手里有钱,他喜欢带点儿市面上好吃的零食给孩子们,让孩子们围着他打转儿。他把挣来的钱扔在桌子上。春花板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赶忙给冬生打水洗脸,又去点数了桌子上的钱。
“老话有,行动三分财,不动哪里来!”春花笑着说,“在这死巷子里闲呆着,一晃就是一天,白白糟蹋了时间!不如出去找几个,积累起来就起作用。”
“不想听你这傻婆娘啰嗦!”冬生看也懒得看春花一眼,望着窗户外乌蒙蒙的天色,说,“老子是想成大事的人,不能总呆在这样的破地方!”
春花轻捂着红肿的脸,不解地问丈夫:
“你能成什么大事?”
“就晓得你是指甲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这是机会还不到,等机会来了,老子必定能够翻身!到时候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只求老子不休了你!”
“哎哟!你真是狼心狗肺!白给你生了一窝小杂种!”
“那以后还不对老子好一些。说话时不要犟嘴,玩些指桑骂槐的小把戏,真的是喜欢找不自在!”
“好的,”春花笑嘻嘻地说,感觉脸上还在生疼,“只要你能让一家人有好日子过,天天给你烧高香!”
冬生也笑了,骂道:
“你这是指着老子去死呢!赶紧做饭去,不要磨磨蹭蹭地挨到天黑。”
整条后街都弥漫起晚炊的烟火气息。孩子们在笑闹着,大人们在计算着,日子也一天一天地往前过着。
终于有一天,传说中的革命党来了,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城里的有钱人都慌了神儿,能逃的都在想方设法出逃。至于城里的穷人嘛,比如后街的这些人,往哪儿逃呢?他们也觉得没必要逃。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在意穷人。而有些人正盼着来一场暴风雨,觉得那是机会在招手。
冬生没吱声地撇下婆娘孩子,一个人离开了后街。他对着夜空中的星星发誓,绝对不会空着一双手回来。他的想法是,最不济也要用三个轮子的车子接一家人出去享福;运气好的话,他该开四个轮子的轿车回到后街,承受所有羡慕的眼光和惊呼的赞美之声,也不管车子能不能开进后街。他就是这样谋划前程的。
春花每天在家里用心护着几个孩子,一边不忘咒骂冬生,盼着他能够赶紧回家。
她托人四处打听,没有半点消息。凭她死抠门存下的一点钱,这个家挨不过半年。多过一个月,绝望就增加一分。春花天天晚上烧香,只求冬生能够回家来,哪怕每天打她一顿也愿意。她害怕他死在了外边儿,或者真有人稀罕他,引他去了别的花花世界,他也从此不会回来了。
然而也并没有等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冬生终于回来了。他是给五花大绑地押回白象街的,背上插着块长长的木板儿。
整条街炸了锅,每个人跑街面上来看他。春花也抱着小妞、拖着大龙二龙出来看热闹。她看见那个被押着的人犯,感觉非常眼熟,多看几眼,终于发现是她的丈夫冬生。
春花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几个孩子。
看热闹的人太多啦!不止是白象街的人,包括后街所有在家的街坊们。可以说,除了猫狗对街上发生的事不感兴趣,旦凡能够出气儿的人,没有一个呆在屋里。那些惯常与冬生吹牛闲聊的后街人脸上充满了惊奇,带着莫名的兴奋感,叹息着,推测着,嘲讽着,也谩骂着。他们鼓励冬生昂起头来,让所有的观众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丧气至极的脸孔。
“英雄可不是你这样子!”街坊们在说,“起码要痛快地唱上几句啊!冬生你个孬种!临死也要叫大家失望!”
冬生艰难地瞅了周围一眼,全是熟面孔。他没有看见被人群挤在外面哭泣的春花和孩子们。于是,他闭上眼睛,等着最后的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