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下午二点多种,雪莲和福妈在灶间拣芹菜,后门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福妈嘀咕了一句:“来了!”雪莲说:“这是风吹门动的声音。”福妈也不和雪莲争辩,拉起身上的围裙一面擦手,一面快步走去开门。
门开处,一阵猛烈的北风卷进门来,门口却没见人。雪莲笑着说:“我说是风,你不相信吧,那里有人?”话音未落,却见一个黑不溜秋,毛茸茸的东西“呼!”地一下钻进门来,把雪莲吓得直跳起。这时这个毛茸茸的东西直立起来,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满头乱蓬蓬又长又脏的头发,面无人色,双眼深陷,颧骨高耸,两颊无肉,露出白森森的长牙,要不是两个眼珠在转动,大白天看见他也以为是撞到了僵尸。
福妈见雪莲吓得脸色发白,不禁红着脸说:“他就是我先生。”其实雪莲已经猜着,只见这人全身簌簌地抖起来,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嘴里直着声音喊叫“笼头水!笼头水!”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一会儿又扭曲着蜷缩起来,变成一个“屎壳郎”般的“大粪球”。福妈二话不说就奔出灶间,拎了几瓶笼头水来,拔掉一个瓶塞给他。他伸出颤抖的手,用嘴对准瓶口,不管那水是冰冷的,就往嘴里灌,“咯咯咯……”喝了半瓶水才喘出一口大气来。他浑身无力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只是喘气。
福妈这时窘得满脸通红,含着眼泪,从他那件油光光的破棉袍里找出两个小葫芦把几个瓶里笼头水都倒进葫芦里。雪莲估计他一定还没有吃午饭,也不征求福妈的意见,拿了一只大碗盛了饭,泡着热开水,又拣了一小碗各式荤素剩菜过来对他说:“老伯伯,你吃点热泡饭下去就会舒服点。”他听了张开眼,用手来接,那碗拿到手里一直在抖。雪莲叫他坐到桌子边来吃,又不肯,她就找了一个小方凳,把饭菜放在方凳上,让他坐在地上吃。他吃着就长起精神,狼吞虎咽把食物往嘴里塞,一转眼饭和菜都吃得“碗底朝天”。雪莲忙把空碗拿开,以防主人家来撞见。
福妈这时过来悄声叫雪莲到楼梯处看守,说,“有几句话要对他说”。雪莲会意,猜想她要从猫洞里拿东西给丈夫,所以赶紧出来装着扭伤了脚,坐在楼梯踏板上按摩,一眨眼功夫,福妈来叫雪莲回灶间,这时那个可怕的男人已经走了,这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福妈流着泪向雪莲道谢:“我男人临走再三叫我向你道谢,说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菜了。”福妈接着喃喃地说:“大冷天肚子里没有米食,这日子难熬呀!今朝他空着肚子,在冰冷的北风里走了6个小时的路,这种罪呀也真够他受!”这位善良的妇女说时眼泪凄然而下,痛惜丈夫之心溢于言表。
到了12月底,晚上的气温降到零下9度。白天屋子里湿毛巾和抹布都结了冰,加上三天未见太阳,整天阴丝丝的冷入骨髓。福妈说:“阴丝天,捂雪天,马上就有一场雪。”当夜真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大雪。雪莲清晨出去买菜,踏雪有2寸厚,街道两旁法国梧桐的树枝上都积满了白雪,一些平房的屋瓦檐边也铺得一层白,把亚尔培路狭窄的里弄,杂乱的街道马路加以银装素裹,变得洁净空阔了许多。那雪还在从天而降,如棉絮,如杨花,密集地在她的眼前飘舞着,灰暗色的天空下,朔风凛冽,冷雾迷蒙。雪莲从小喜欢雪,她爱雪的洁白和温柔,还能把葫芦街里的破败和肮脏都掩盖掉,使小巷变得美丽些,尽管只有一、二天的时间也好呀!
但现在这些轻柔的雪花飘拂到她的脸上和身上时却使她浑身激起一阵冷颤。因为她在街上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那里,卡车的前座外壳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形图案蓝色底,白色十字标志,下方写着“普善山庄专用车”。雪莲知道这是上海闻名的民间慈善机构“普善山庄”的收尸车,这种卡车有3辆,每天在晨曦中到全市兜驰,收殓街头的尸体:如垃圾箱里的死婴,弄口路边的饿殍。在这严寒的大雪天,那些流落街头的难民,外地涌来的灾民加上乞丐、烟鬼,他们的路倒尸随处可见。雪莲从街上向小弄望过去,看见几位收尸工人在垃圾箱里拎出两具婴儿尸体,垃圾桶的旁边还有一具倚着墙,浑身盖满白雪的僵尸。听说单算他们3辆收尸车,一天就要收二百多具尸体,如果加上各处的收尸车,上海一夜冻饿而毙的穷人该有多吓人?她从收尸车想到了福妈的丈夫,说不定哪一天也装进了这辆收尸车里。
雪莲很爱福妈,她觉得福妈是自己在这丑恶、可怕的大烟馆里最信赖,可依靠的人,可是她命运不济,摊上这样一个丈夫,自己只要可能,应该尽量给予帮助。她加快脚步赶紧走过这辆可怕的收尸车,在大雪纷飞中,匆匆在菜场买了点菜回家去。
等吃好早饭,雪莲抢着洗碗刷锅,然后和福妈坐在灶间拣菜。突然后门想起敲门声,雪莲首先想到的是吉大为,可能从杭州出差回来了,这对百灵真是个好消息。她急忙跳起去开门,一看竟愣住了,原来是母亲挟着一条棉被牵着玉莲找来了。雪莲这时又要笑,又想哭,她一把抱住妈妈又去搂玉莲,把她们往屋里拉。妈妈一直是那样的怕羞和胆怯,她不肯进屋,福妈也过来请她进屋坐,她才牵着玉莲进了屋。雪莲从她手里接过被子非常高兴,正愁自己的被子太薄,晚上睡到半夜觉得冷,想不到家里及时送来了棉被,真是雪中送炭呀!她一蹦三跳地拿着被子放在矮凳上,端了一条长凳叫娘和妹子坐。福妈忙着去泡茶,妈妈立即起身拦住说:“阿妈你别忙,我不喝茶了,我叫雪莲出去一会,她爸在外面等着呢!”
雪莲一听就急着往外跑,妈妈和福妈打了招呼带着玉莲跟出来。雪莲奔出弄堂,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门口,看见了心心念念殷切盼望的阿爸。她飞快地奔过去一把抱住父亲的腰,把头偎在他宽阔坚实的胸前,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她仰起头,泪眼婆裟地端详父亲的脸,他还是一脸的坦诚和正气,气色不错,鼻部还有一些手术缝线的疤痕,但并不显眼。看得出他今天的心情很好,娘和妹妹也都是笑嘻嘻的,看来有什么高兴的事。雪莲赶紧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就笑着要拉父亲进屋去谈。
父亲说:“这家大烟馆的主人用5倍的罚款来留住你,看来不像个善良之辈。我为这事心里一直担心。如果今天我进了屋,不见主人家就礼数不到,见了我也不会有好脸色,所以今天我就不进门了。我们来主要是看你,现在看到你长高不少,身体健康,气色不错也就放心了。本来是想挑个好天气来的,昨天公司里来人催我去上班,原来顶替我工作的那个茶房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他把公司里的饭菜弄得像猪食,许多先生都气得跳脚骂,老板才派人来叫我回去。明天我要去上班,今朝不要说是落雪,就是天上落铁我也要来!”
雪莲原来以为父亲又要遭受长期失业的煎熬,想不到喜从天降恢复了工作,这样一家人的温饱就有了保障。雪莲高兴得搂住玉莲在雪地里蹦跳欢呼。父母看着这对姐妹花这样快乐,也是喜笑颜开。
父亲说:“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妈和玉莲难得到市里来一次,我就陪她们走一走,下雪比下雨要好得多。雪莲呀,阿爸的一条命是靠你救的唷,你在外面吃辛吃苦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阿爸心里一直记着呐!”他说着红了眼圈,妈妈在旁边也用手绢揩泪。
雪莲那里承受得起父亲的这句表扬,犹似一记重锤敲在她的神经上,她猛地想起在大烟馆受到的种种屈辱,竟不顾一切“扑”的一下跪在雪地里,双手抱着父亲的棉裤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但她突然惊觉到自己此时不能哭,如果一哭,聪明的父亲一定会追究,全家的欢乐气氛马上就完结。这时父亲和母亲都弯腰用手来拉她,姑娘强忍悲痛,站起来,挂着泪,装出一点笑容说:“阿爸说得不对,养儿女就是望的这一天呀!”这句话说到了父母的心坎上,阿爸说:“我们的雪莲长大了!”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聪明的阿爸并没有对雪莲一时的失态生疑,他们兴匆匆地告别女儿,冒着雪向大街走去。小姑娘泪眼盈盈,透过白茫茫的天幕雪帘目送着亲人慢慢远去,直到看不见身影,才擦干泪水回到大烟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