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成廷散文:馓饭(西海固纪事之一)
几天前,与几位老同事好朋友小聚,小酒小菜热聊,兴致勃勃。盘残酒干之际,要了一盘吴裕泰的特色主食----豆面馓饭,配上咸韭菜葱花蒜泥辣椒醋汁,让我品味出了浓浓的家乡的味道,也品味出了许多陈年的记忆。
馓饭,就是黄米饭。说起粗糙的黄米,它和洋芋蛋一样,与我们这些在贫瘠的乡野辛苦生长的一代人有着难解之缘,我们的胃有小半生是糜谷洋芋滋润着长成的。六零年前后,在每天每人只有四两粮的日子里,饥饿让一切有关吃的东西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播种的季节等待一天两顿稀糊糊的时间是最难挨的,父亲播种回来,用鞭杆敲几下耧斗子,总有几粒种子掉下来,我和弟弟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着一粒一粒放到嘴里咀嚼,我至今记得那几粒糜子嚼起来咯牙又甜丝丝的味道。糜子抽穗的时候,偶尔折到几个白生生的火穗,也能嚼出今天山药的感觉和滋味。用带糠的黄米馇出一顿稀饭,也是难以奢求的莫大的满足。
低标准过后,黄米就是主粮主食了,三五顿馓饭一顿面,差不多就是像样的农家饭桌上的标配。放学回来,一碗晾凉的馓饭,蘸着白开水冲的辣椒面,狼吞虎咽,抚摸着肚皮打着嗝满足极了。如果能趁父母不注意,偷偷剜一筷头节省着润锅的腊肉臊子放到馓饭里,那滋味别提有多么舒服。
再后来长大了点,要寻草拾粪下地干活,可是顿顿都吃馓饭,虽然母亲变着花样,要么馇上洋芋疙瘩胡萝卜条,要么和上荞面黑面豆面,我还是有些抱怨:咋又是馓饭么!抱怨的次数多了,父亲就来一句,能有馓饭吃就好得很,再嘴尖就饿着去!临了又自言自语,黄米是救命的,你娃还嫌弃。
的确,在没有温饱的日子里,黄米是最耐陈最经吃的粮食,跟曾经延续我的小命的苦蔓根灰条头榆树叶黄花苔红根子相比,不止有天壤之别,更是上天给穷人的赐予,只要天天有馓饭吃,过的就是好光阴。
我的老家黑城川是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山区最大的一块平原,它是由清水河、中河、苋麻河冲击形成的小平原,松软的黑粘土黄沙土最适宜糜子谷子生长,在没有水利的日子里,这些秋粮得天独厚,养育着这一方百姓。
自小常听老人说,黑城子是个"米粮川”,传说还是汉光武帝刘秀封的呢。刘秀当年落难时到过这里,他被人追杀时曾爬在犁沟壕里,当时喜鹊喳喳喳地乱叫,他担心引来追兵,就诅咒这种鸟三伏不喝水,三九不进窝,后来喜鹊果然在三伏天只啄地里的西瓜,冬天冻得掉毛也不进窝。刘秀晚上借宿的时侯主人问,你看我们黑城川怎么样,刘秀说,山大口小,风多雨少……见主人神情无奈,又说,不过是个米粮川。这米粮就是黄米。在老前辈的心中,传说的真伪都在其次,黄米救人吊命却是实实在在的,老天爷给了我们这么一块又平又肥沃的土地,天子又封它是米粮川,我们真的得感恩上苍。
农谚云:秋分糜,寒露谷,过了霜降拔萝卜。中秋节前后,蓝天白云下,满川道的金黄一片连着一片,凉爽的秋风送来丰收的繁忙与喜悦。麻雀像一朵朵云呼啦啦飘起来,又呼啦啦落下去,抢先分享成熟的欢乐。这时候我们最消闲自由也最烦人的活计便是挡雀(qiao)儿,折一把柳条,朴噢朴噢呼叫着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累了嗓子干了我就想,啥时侯能盘一只鹞子把害人的麻雀都收拾了。糜子初黄时的另一件事就是折笤帚(糜穗)。为了接济口粮,大人们把穗大秆长的八九成黄的糜穗子折下来,拌出糜子,糜芒留着扎笤帚用,然后把糜子一锅一锅炒熟,碾出的米叫炒黄米,做出的馓饭又黄又粘又糯又香,这便是黄米留给我味蕾的最美好的感觉。
长大了,工作了,改革开放了,日子越过越好了,黄米和馓饭成为远我而去的历史了,但是关于它的记忆却日久弥新。过个十头八天一月半载,还真想吃一顿馓饭。每当此时此刻我就想,这大概就是胃的生物记忆吧,当年是馓饭滋养着长大成人,走出困境,精粮细肉吃多了便提醒我们要饮水思源,不忘曾经,唤起我们的敬畏之心感恩之情。
说起经历的苦日子,常被孩子们讥为忆苦思甜,其实忆苦未必,思甜倒是真的,因为它的确来之不易,须加倍珍惜。古话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幸的经历让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成为我们的念念不忘,每当见到糟踏浪费粮食胡吃海喝的现象,便冒出与生俱来的无名火。这经历也使我们这代人的观念行为更接地气,更珍视渴望平顺平安平凡的幸福,只要衣食天忧,吃苦受累忙得揣鞋拾帽子也能坦然面对。
现在,黄米馓饭式的温饱已经成为历史,但时时记着它,我们的物质生活就有可能不断地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