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花见父亲要去典卖母亲留给自己最后一件纪念品时，就抱着衣裙不放，失声痛哭起来，她又触景生情，想起与钱仁孝邂逅时，特意为他穿上这套衣裙，两人情意缠绵，而现在再不能相见。想到这些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这时陆月庭已是鬼迷心窍，不再痛惜女儿，夺了衣物溜进徐家汇虹桥路口的“诚信当铺”，从老朝奉手上拿到100元钱。他没想到能当这么多钱，不由满心欢喜，根本不顾当票上写明只有三个月的期限和30元的高利贷，他认为：有了这笔赌本，自己想赢多少就能赢多少的。
陆月庭手里有了钱，就像久涸的鱼儿放回水中一样的惬意。他先去烟馆抽了两只烟泡，又去饭馆吃了一碗虾仁面，加上理发洗澡等已用去9元多钱。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女儿和荷香还饿着肚子，于是就在徐家汇街面上买了一些熟食和生面条回家去。当走到“王元道国药号”门口看到一块写着“周铁口测字算命，不灵不要钱”的纸牌，不由站住了脚。
都说人到紧要关头，都会产生一种把命运寄托给鬼神庇护的期望。陆月庭想到自己半辈子时运不济，生活七颠八倒，除了日本鬼子的祸害外，是否自己命宫里出了什么问题，不妨测个字问问凶吉，在“打花会”前先化解一下恶煞，避凶趋吉才能招财进宝。
这位测字先生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袍，它脏得分不清是灰还是黑，袖口领边前襟上都像理发店的刮布刀一样，硬邦邦地发出乌黑锃亮的的光。在他花白的乱发下，有一张黄瘦的长脸，架着一副“洋瓶底”厚的深度近视眼镜，面前放着一张由三角木架支起的小木桌，他正弓肩缩颈坐在寒风中，不时揩着流出来的清水鼻涕。他见陆月庭在摊前站住了脚，料定顾客上门，就突然来了精神，忙站起身赔着笑脸问：
“先生，请问测字，还是算命？测字2角，算命5角。”
“这么贵呀？别的测字摊测字只要1角，算命也只有2角钱呢！”陆月庭听了咋着嘴说。
“先生，一分价钱一分货，那要看测得准不准，有的是信口开河瞎蒙人，别为省几个小钱而误了大事。我这里是直言谈相，指点迷津，说得不准不要钱！”周铁口说得头头是道，无懈可击。
陆月庭听了也不再和他讨价还价，就说“我测字。”
周铁口又问：“先生，你摸卷还是自己出字，摸卷2角，自己出字4角。”
陆月庭心想，笔筒里那些小纸卷里的字，都被他背得滚瓜烂熟，还是自己出个字叫他拆。他想了一下，为讨个吉利就说“赢钱的赢字！”
周铁口提笔醮了砚池里的墨汁，在一只白搪瓷盆的底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赢”字，那字劲骨丰肌，圆活秀美，陆月庭脱口赞道：“先生写得好字！”
周铁口听到赞扬没料到他顿时涨红了脸，神色凄惶，嘴唇抖动，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他急忙扭着脸上的五官，才把那泪控制住。陆月庭意识到由于自己的一句话触动对方的伤心事，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赔笑道：“先生不要如此，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局，谁家没有为难之事，我和你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啊！”
周铁口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好过许多，也深为感动，忙说：“多谢先生宽慰，我一定尽心为你剖析疑问，请问何事？”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想‘打花会’，问吉凶？”陆月庭直言相告。
周铁口看看字，又看看陆月庭的气色神态，皱着眉说：“先生能恕我直言吗？”陆月庭听了心中不禁一抖，口里只说：“当然，当然！”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周铁口用毛笔把赢字拆成亡、口、月、贝、凡五个字。然后说：
“先生你看，‘赢’字中藏着宝贝，但被四个凶字所包围，所以你很难获利。特别是亡字压头最为凶险，将亡和月组成一个盲字，‘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就说明有险，而凡字可解为‘凡夫俗子’，你尽管做了很多的准备，有必胜的信心，但现在是冬天，哪里来的东风呀？最后余下一个口字，它是个空口，我劝你以糊口为重，不去赌博为好……”
陆月庭本想写个“赢”字讨讨口彩，没想到被他拆成一个大凶大险的歹字，好似一盆冷水被浇得浑身冰凉，冷入骨髓，一瞬时脸色白里泛青十分难看。但他还是不死心，哆嗦着嘴唇喃喃地问：“先生你看看有何解救之道？”
周铁口审视再三后说，“如果将‘月’字中的一划下移，可变成一个‘日’字，这就能‘阳光普照’。或将‘凡’字中的一点移到‘亡’字上来，再用一竖把它联接起来变成一个‘士’字，与口可组成‘吉’字，那就是‘大吉大利’。而几和日可看成‘旭’字则是‘旭日东升’，那留下的贝字就能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移动这些字，只有天助了！”
测字先生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已说到了头，尽到了责。陆月庭看这人，以前定非等闲之辈，现今混迹江湖，沦落到这般景况真是英雄气短，内心深为磋叹，不竟动了惺惺相惜之意，就给了1元钱的酬仪，对方再三逊让后才道谢收下，两人拱手分别，陆月庭心事重重回到了家。
他一夜无眠，想来想去，想到了只有去求神拜佛，靠菩萨保佑争取天助这条路了。第二天清晨起床，早饭也来不及吃就雇车来到龙华寺，在宏伟壮丽端严的如来佛、观世音、财神等像前虔诚焚香叩首祈祷：
“仙恩浩荡，普济众生的大慈大悲菩萨：弟子陆月庭祖上世代贤良，敬天礼佛，乐善好施。今弟子因国家遭难，全家被日寇洗劫，陷入家破人亡之惨景……现今弟子想振奋有为，重建家业，但苦无资金，现欲借助”花会“集资，故恳求佛祖开恩，助我驱走白虎丧门之星、佑我财运如旭日之冉冉，财源似江水之滔滔。弟子大发后，一定施惠宝刹，重塑金身，黄天在上可鉴弟子之诚心！”说完重重叩了许多响头。
然后他拿了签筒在财神面前跪下叩头祈祷完毕，摇动签筒，跳出一根竹签，到读签师父那里领得一张黄纸字条。他一看不由浑身冰凉，欲哭无泪。原来他求得的是一张“下下签”，纸上签语：“今朝白虎坐命宫，金银财宝都成空，屋漏还遭连夜雨，患病延医少奏功。”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多行善事能趋吉避凶。”
陆月庭看到这行小字，心里一阵宽慰，不由生出许多希望。他就去请教读签和尚，有何解救妙策？並把昨天测字的事情告知，那和尚一听，略一思索就低眉顺眼合掌念佛道：“善哉，善哉，以愚僧之见，施主只要在我庙里捐一条门槛，菩萨就能把月字中的一划移下变成‘日’；再捐一个木鱼和木槌，把这一点一竖加在‘亡’字上，变成一个‘士’与口字组成‘吉’，这岂不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天意造化吗？”
陆月庭一听，觉得这位师父点拨得很有道理，连说：“弟子遵命，弟子遵命……”他花了40元钱为庙里捐了一条门槛，一个木鱼和一条木槌，虽然心痛，但他想：“如能获得菩萨法力保佑，改变命运，赢得‘花会’赌博的胜利就是‘一本万利’的事。现在自己口袋里还剩50元作资本，要赢它一万、二万也有可能的。”为验证菩萨是否赐福，他又求了一个签，这是一张“中吉签”，上写：“旭日西沉彩霞飞，皓月当空分外明，枯苗正逢雨露水，欣欣向荣又返青。”陆月庭虽未求得上上签，但他对签中指示的彩霞，皓月，枯苗遇雨露，返青等话都认为是好兆头，心中不由十分欢喜，又跪下叩了无数的头，恭恭敬敬地谢过师父告辞回家。
可是美好的幻想却换来残酷的现实，一个月与“花会”的博弈下来，小赢大输，现在他手里只剩下最后的五元钱，不由仰天长叹“急来临事抱佛脚”到底不管用！穷途末路的陆月庭犹似黑夜里行走在悬崖边，一步走错就会掉进万丈深渊。这些天来他浑身冰冷寒颤，但胸膛里又似火烤油煎般地焦躁闷热，加上寝食不安，原来就瘦削萎黄的脸，现在又增添满嘴的水泡和一双通红的赌徒眼，当他一张口露出两个黑洞时更觉狰狞恐怖。每当他输了钱，就冲着荷香发脾气，又打又骂，摔碗砸凳闹腾，吓得宝花经常躲到奶奶家里去哭。白福根在贸易公司当茶房，平时一周回家一天，白家疼惜宝花就留她在家吃住，不让她看见这发疯一样的爹。只是苦了荷香，她受不了这般折磨，大冷天，有时就拿条破被睡在弄堂的过街楼下，一个家至此已破败得不成样子。
12月中旬的天气，晚上11点钟已降到零度以下，加上寒风凛冽，在荒凉的虹桥路上已渺无人烟。陆月庭今晚穿了一件破棉袍，头戴一只棉灶帽弓背缩颈匆匆地走在黑漆漆的荒野里。他一手夹条破棉被，一手拎袋香烛长锭，要去做一件关系到自己生与死的大事。现在他口袋里只剩下4元钱了，这是唯一能翻身的资本，赢了就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输了家中一贫如洗，一家三口都得活活饿死，于是他决定明天孤注一掷，作最后的一搏，死活就此了断。
他听人说，虹桥路上有个“化人滩”，那是穷人死后无钱买棺安葬，就在此地挖个坑，尸体被芦席一卷就埋在这里。由于埋得浅，那些饥饿的野狗就成群结队来挖尸体吃，啃过的骨头遍地都是，有人就捡来放在枕头下睡觉，做了梦，根据梦的提示“打花会”，十有七八会灵验；如果晚上睡在“化人滩”过夜做的梦，真是有求必应，个个灵验。陆月庭想，自己既然求神不灵，那就求鬼吧，可能鬼没有神那么大的架子，要好说话些，于是抱着一线希望，今晚破釜沉舟，咬紧牙关来此睡一夜，求那些好心肠的孤魂野鬼托个梦，使明天“花会”打个翻身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