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锅灶里的水沸腾了,冲出白乎乎的热气,大龙妈赶紧灌好两只热水瓶。一班茶客听说葫芦街里要设“听筒”很高兴,一是方便就近,二是达顺烟纸店有根有攀牌子硬,不怕中彩后找不到兑奖的人,所以纷纷伸长脖子,拔直嗓子向铁母鸡问这问那,嚷成一团。她看看火候烧得差不多了,就对蒋淑英说:“大阿姐,你要不要乘早今天下午来试试手气,都说新开张的‘听筒’有好运气!”说着拎起两只热水瓶回到店里,又急忙拿着一只碗来到酱肉店。
老板娘徐阿巧正在店堂里忙碌着,铁母鸡掏钱买了六块酱汁猪肉。那年月一出手就买六块酱汁猪肉的顾客很少,徐阿巧为了拉拢这位阔客,竭力讨好巴结,在盘子里横挑竖拣,找了最大的酱肉放进碗里,还加了许多肉卤汁。铁母鸡好像很满意,接过碗笑嘻嘻地说:
“阿巧姐,我不是拍你马屁,我在上海吃过十七、八家店里的酱汁肉,就数你店里的酱肉烧得好,又香又鲜,又糯又酥,吃了还想吃,真是‘打耳光不肯放筷子!’”
徐阿巧是个实心人,她听到铁母鸡这几句好话,真是受宠若惊,浑身舒坦,心想:“平时总听人说‘铁母鸡’为人奸刁,笑里藏刀,一毛不拔,但今天一见,感觉她竟是个识时务、懂好歹的人,所以说传来的话不可信。”于是徐阿巧一下子拉近了与铁母鸡的距离,热情地和她暄寒问暖攀谈起来。铁母鸡乘此机会又向徐阿巧宣传“打花会”的事,並鼓动说:
“阿巧姐,我看你乐乎乎,胖墩墩,慈眉善目,一脸的福相。噢唷!你两只耳朵像茄子大!俗话说‘女人耳大有帮夫运’,不信,今朝你来‘打花会’试试?说不定手气好,真能发一笔小财呐!”
徐阿巧心里好似灌了蜜,晕乎乎地傻笑着,决心今天去下赌注,检验自己是不是真有“帮夫运”!
铁母鸡一上午跑了七、八户人家,说得舌疲唇焦才回到店里。下午詹云龙又派来一个小流氓,他身材瘦小,长得尖嘴猴腮,但头脑灵活,只要眼睛一转就有一计,人称“小猴子”陈林,也是詹云龙信得过的人。他现在是“总筒”的“快马”,专门负责“总筒”与各处“听筒”之间的联络收付钱款,传递消息等事项。他这次来达顺烟纸店除了送“花会”赌博交易时的凭证,36名“花会”图像等物件外,又“咬”着铁母鸡的耳朵说:
“今朝是你1号听筒新开张,为吸引更多的人来下赌注,老头子给足你面子,叫我告诉你,今朝开彩是‘宋正顺(猪精)、朱光明(马精)’,你可以找两个人透透风声,赌注控制在2元以内。你做‘听筒’是不可以下注的,这是规矩,如果查出犯规,重的送命或是剁脚挖眼,轻的一顿鞭子!”铁母鸡听了心领神会,连忙点头领命。
为赶紧把上面的意图贯彻下去,铁母鸡又去了酱肉店买“猪头肉”,拎着水壶去老火灶打水,乘机就转弯抹角隐隐地把这两个牌名点拨给徐阿巧和蒋淑英。徐阿巧为检验自己的帮夫运,对“宋正顺”牌名下了1元赌注;而蒋淑英因铁母鸡再三的动员情面难却,拿出二角钱打了“朱光明”。
铁算盘夫妻俩对于未用足2元钱的问题一直犹豫不决,心神不定,眼看下午截止的时间快要来到,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就要被风刮到阴沟洞里去“到手的钱不捞,难道自己有神经病?”两人最终敌不过金钱的诱惑,甘愿冒着剁脚挖眼的风险,用个假名,下5角钱的赌注打了“朱光明”。
等到“航船”准时来报,一阵鞭炮声响过,店门口聚了上百人,开出的“花会”牌名正是“宋正顺”、“朱光明”。第二天一条葫芦街和附近几条里弄都知道“酱肉店的老板娘‘打花会’发了财”。徐阿巧1元钱变成30元,夫妻两人笑得合不拢嘴,而蒋大姐2角钱变成了6元钱,她却跳脚拍手,为没下1元钱赌注差点悔断肠子。
“眼见为实”是老百姓的至理名言。于是许多人涌到达顺烟纸店来“打花会”,一下子打开了局面。
自从达顺烟纸店兼做“花会听筒”后,葫芦街一瞬时变得像小菜场一样热闹,徐家汇许多里弄的居民,还有那些卖菜的小贩,甚至过路人都到这里来“打花会”。铁算盘不仅从“花会”的回扣中大捞一把,而且也带动了店里的营业。因为那些来下赌注的人,大都会顺手买些店里的杂物,使营业额差不多翻了一番。铁母鸡常常为此乐得从睡梦中笑醒。但她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哭穷说:“我忙天忙地办这只‘听筒’,主要是帮大家发财呀,上面规定我全家人都不能参加‘打花会’,倒是耽误不少店里的业务。虽说上面发一点津贴,可怜呀!连屋里的老鼠也养不活!”但夫妻俩为此也有烦心的事,就是他们的儿子景琳极力反对家里开设“听筒”。他说:“干这种骗人钱财的把戏作孽太深,我们家迟早会有报应!”气得他娘跳起来咬牙切齿地哭骂道:“我好后悔呀!当初生下你的时候,怎么没有把你掐死呢?” 景琳就此离家,在外半工半读维持自己的学习与生活。
这个“花会筒”真是害民扰民的毒瘤,对一批升斗赌民来说,哪怕一角钱都是活命钱,赢得却输不得。每当开彩后,落榜的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就在店门口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甚至还有人深更半夜在这里闹着要撞墙、投井的……白家的屋子紧挨着烟纸店,雪莲现在要上学,她原来只有两年级的基础,却跳级读四年级,考试成绩有一半是“红灯”,数学上的困难很大。现在一天两次开彩,哭闹声,声声入耳,半夜都不得安宁,奶奶为此急得跳脚,常常深更半夜出来劝导在这里哭吵的赌民,一次老人好言好语就是劝不走,她一咬牙端起一盆冷水朝那发疯哭闹的女人泼去,大冷天,被冷水一激竟使她清醒过来了,才收起泪痴呆呆地回家去。
现在葫芦街被“花会”闹得乱成一锅粥,酱肉店老板娘自从赢了30元钱以后,见那钱来得容易,就没兴趣再去干烧卤味的辛苦活,以为自己真的是命大福大,总想到“花会”里去发财,一头钻进去不能自拔,而且赌注愈下愈多,输了总想翻本,不仅把赢得的30元钱全部输光,而且还贴光了自己的私房钱,最后竟瞒着丈夫偷店里的营业款去赌,使店里的营业越做越亏,资本越做越少,食品质差价高,营业一落千丈。于是夫妻俩天天拌嘴吵架,男的被抓得满脸血痕,女的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好端端一个祥和的家,现今被搞得败落下来,到了1940年的冬至后,眼看店面撑不住,丈夫一咬牙就把店抵押了,拖着半痴呆的妻子回了无锡老家。
老虎灶店里的大阿姐也迷上“花会”,忙着到许多庙里求神拜佛,但天天赌,天天输,最后弄得没钱买煤渣,开水供应断了档。大阿姐本来是挺贤惠和蔼的女人,现在变得脾气暴躁,每次赌输后就回家砸碗打孩子,弄得全家大哭小叫。他男人百般规劝总是不听,眼看这个家快完了,一天他发疯似的操起刀要去劈那个该死的“花会筒”,三个孩子哭喊着死命拖住爹,才把大阿姐吓醒过来,从此她咬牙发誓再不去赌“花会”,才救了这个家。
现在好端端的一条葫芦街,除了白、方两家不参赌外,许多人家都被“花会”闹得鸡飞狗跳,六神不安,而被“花会”害得最惨的是陆月庭的家。
抗战初期,陆月庭向米商出卖国军撤离上海日期这重要军情,弄得2千元钱,一年时间被他挥霍一空;后来又把雪莲骗到玉翠大烟馆去,得了2百元佣金7个烟泡,差点把小姑娘的一生毁掉;只是没几个月他又山穷水尽。陆月庭是靠米市场吃饭的,沦陷后,上海的米市场又一直不景气,日本驻军见米价飞涨认为是米商投机,就下令取缔米市场,没了米的来源。市面上无米供应,民心更乱,所以又恢复米市场。几次反复搞得上海经济动荡混乱,百姓叫苦连天,而陆月庭家的生活当然更为艰难,靠着荷香当梳头娘姨、宝花为“小花园”鞋店绣鞋面,赚些钱贴补家用,勉强得以活命。
当葫芦街有了“花会筒”后,起初,陆月庭很瞧不起这种“小儿科”的赌博,认为它是一种骗婆婆妈妈小钱的把戏。但眼见来参加“打花会”的人越来越多,他在1赔30的巨大利润驱动下,使这个想钱想疯的人到底还是动了心。他决定要去碰碰运气,或许时来运转能博得个“咸鱼翻身”。为了获得成功,他想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好准备工作,拿了笔和纸去烟纸店记录每天开彩的情况,细细研究从中寻找它的规律。两个月后,他发现“花会”开彩中,冷僻的人名多,“老包”多,认为:许多赌民因为不识字,36个牌名记不住,所以就盯住几只熟悉的牌名打,而开出的大多是冷僻的牌名。而一般人的心里,总以为多次开过的牌名不可能再开,但恰恰又开出了“老包”。他认为,玩“花会”就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为了捉住这只“金老鼠”又到书店和旧书摊上去觅得几本有关“花会”赌博的书籍如《致富金书》、《花会经》等买回家认真揣摩。当自认为一切妥当,具有必胜的把握后,就着手筹集赌资。他和荷香翻箱倒柜找出全家最后一件值钱的物品,就是亡妻留给女儿的那套蜜色缀珠的绸缎衫裙,因为那衣裙上缀着二百粒美丽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