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早晨,陆月庭在家里一口气吸了两只烟泡,吊足了精神,又去隔壁理发店找双喜师傅理了发,刮了胡子,一经修饰,好像年轻了10岁。荷香服伺他穿衣戴帽,里面穿一件雪白府绸对襟短衫,黑色直贡呢西装长裤,外穿一件八成新深灰色直贡呢夹长袍,袖口翻着雪白的短衫边,脚上穿着一双经荷香擦得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头上戴一顶深灰色的铜盆呢帽,现在只要他不张口大笑而露出嘴里两个讨厌的“黑洞”,人家一眼看来像一位很有风度的知识份子,或是一个混得不错的小老板。
陆月庭口袋里还有8元钱,他又拿出2元钱给荷香去买点米和菜,混几天再说。自己成败在此一举,如果这笔交易办成,在葫芦街里我陆月庭也可算是一个人物!他满怀信心一撩长袍,风度翩翩地走出葫芦街,决心乘车到公共租界静安寺路王家沙点心店吃早点。
说起当年的上海米市买卖,有上千家米店,近百家米行,由米行同业公会主办设立南、北两个米市场。南米市场在老北门,北米市场在阿拉白司脱路。米老板和中介人出入都发入场证。双方办妥业务后,出米,运米,收款都由米行代办,收取手续费。当然也有少数米商和中介人或贪图方便,或不愿支付米市场的手续费,相熟的双方就选择在老城隍庙附近的茶楼,饭馆边吃边谈,私下成交。但风险自负。抗战开始,北米市场在战区,就停止营业。南边米市场在歇业一个时期后又开业,但那里靠近南市,时常有日本飞机来扔炸弹,所以营业也很不正常,熟悉的客户和中介人就相约在租界的著名茶馆、饭店或点心店去洽谈生意。例如著名的王家沙点心店就是其中之一。最近因战争,外地运来的大米很少,战前运来的一些米,米商又不肯脱手,不断抬高价格,经销商又不肯收购,买卖双方就僵持在那里。
陆月庭走进“王家沙”,这是一家装潢典雅,服务周到,上海滩上著名的点心店,找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坐下。店堂里10多张台子已有7成的上座率。店伙计马上堆起笑脸点头哈腰地来到陆月庭面前。这是个20岁左右的年青伙计,一开口就叫“爷”。
“这位爷,吃点啥?”
“你报来听听。”陆月庭存心和他搭讪,一面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角小洋捏在手里。“我们王家沙最顶尖的是“四大名旦”:虾仁馄饨,鸡肉生煎,两面黄炒面,甜、咸蟹壳黄酥饼,还奉送一碗三丝鸡汤。爷点啥?”
“好,一碗虾仁馄饨,两只甜蟹壳黄!”
“好来哉!一碗虾仁馄饨,两只甜蟹壳黄来哉!”他扬起宏亮的嗓子报唱牌名,给厨房打招呼。
陆月庭把一角小洋塞在他手里。店小二大喜过望,一连声地道谢而去。转身就送来一条滚烫的毛巾,毕恭毕敬地说:“爷,请洗把脸!”乘陆月庭擦脸的时候,他又拿了一条雪白的揩布把这台子又细细地擦抹了一遍。
陆月庭擦好脸,递过毛巾,微笑着对他低声说:“阿二!这台子给我留着,我等一个客人。”
店小二机灵地轻轻应了声“晓得!”转身去拿了点心来,顺手把陆月庭放在台角上的一顶呢帽扣在他对座的椅子上。
陆月庭又轻声问:“阿二,这几天有大的米蛀虫来这里没有?”
“没看见来,只是董伯天天来吃早点,现在10点1刻,他快要来了。”这董伯是大米商谢天啸的二管家。
“好,他来时,你就把他领到我这里来。”说时陆月庭又递给他两角小洋。
店小二收下钱,顿时满脸春风,不断喃喃地说:“谢嘞,晓得哉,谢嘞,晓得哉。”领命而去。
陆月庭把一碗鲜嫩,香滑的虾仁馄饨慢吞吞地吃了一半,只见店小二领着一个身材矮小,面目猥琐的小老头过来,他拿起椅子上的呢帽说声:“董伯,你老请坐,这位爷给你留着座呢!”说完把呢帽放在另一张空椅上,阻止别的顾客来打扰。
陆月庭虽然没有与董伯打过交道,但认识他。但董伯见到陆月庭只是面熟陌生。陆月庭一见董伯来,赶忙起立,含笑拱手相迎,连说“董伯请坐,董伯请坐,用点啥?我请客!”
那董伯因为东家财大势大,二管家出门经常有人请吃请喝也不以为奇,但见到这样一个仪表不俗的人对他殷勤相待不由一愣,也不得不露出一点笑容。于是含笑一点头,说声“叨扰了!”这已经算是给足了对方的面子,接着就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陆月庭含笑先作自我介绍:“敝人陆月庭是米行跑街,久闻你老大名,只是无缘相识,今朝天从人愿在此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董伯平时仗着谢家的财势,对一般的小跑街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但对方衣冠楚楚,出言吐语礼貌周全,就不能以一般的跑街相待,所以听到此人这样的看重他,还是显得有点高兴。就说了声“岂敢,岂敢!”
陆月庭抬起手腕,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相互一捻,发出“啪嗒!”一声响,那店小二马上到了面前。陆月庭含笑谦恭地一摆手说:“请董伯点吧!”
“来碗鸡丝、虾仁双交二面黄吧!”董伯高傲地微笑着一扬眉毛报名。
店小二满面春风的扬起嗓子高唱:“一客鸡丝虾仁双交来……两面黄来哉……”王家沙店里最高级的要数这双交两面黄,每盆要1元大洋。
陆月庭听他喊高价炒面一点不肉痛,只要他肯喊,他就有办法下手。所以他自己也搁下面前吃了一半的点心,准备到时陪着客人一起下箸。很快一盆热气腾腾黄白相映、油光锃亮、清香扑鼻的两面黄炒面端了上来。还加一碗蛋皮丝、火腿丝、香菇丝的三丝鸡汤。而一般奉送的三丝汤里没有火腿丝,只有榨菜丝。
陆月庭又含笑用手一摆说声“董伯请用!”
那董伯也不再客气,说了声“多谢!”就拿起筷子专拣炒面上像鲜贝般大小,晶莹闪亮的大虾仁吃,一瞬间的功夫就吃完了虾仁,他再把鸡丝和炒面拌混了,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一盆炒面顿时吃了一半。这董伯虽然每月有二百元的工资,但经不起大小老婆两处开销,所以还是经常缺钱,平时来王家沙他也只是吃两个蟹壳黄酥饼喝一碗奉送的汤算数。
陆月庭陪着他慢慢地吃自己的那份点心,当见到他这种猴急的吃相时就看傻了,心想,这只老馋猫吃好就要溜了,事情还没开场呢,再不说就完了。陆月庭原来打算转弯抹角的开场白现在已用不上,于是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董伯,今天我找你,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董伯这时嘴里塞满了食物,不能出声,听了这问,他瞪着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睛,用探询的目光表示:“此话怎讲?”
“我想送你一百元钱,你要不要?”陆月庭从他的吃相判断他需要钱,所以只能用钱作诱饵,董伯这条鱼才肯上钩。
董伯听见了陆月庭这句话,但这句话太露骨,太离奇,他怕自己听错,就用一只右手放在右耳的后面,筑起一垛挡声波的墙来,侧着头,装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样子。陆月庭放慢了语速,加大了声音,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又说了一遍。
这次董伯听得一清二楚了,钱对他来说确实非常需要,但也不是随便好拿的,他得要问问清楚。这老头赶紧把嘴里的食物胡乱嚼了一下,直着喉咙吞咽下去,再喝了两口汤,清清嗓子说:“陆先生,我总不能无功受禄吧?”
陆月庭微微一笑说:“这事对董伯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请你马上给我引荐你的老板谢天啸先生。”
董伯听了一愣,他脸上立即显出狐疑警惕的神情,两只锐利的老鼠眼盯住陆月庭的脸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动着足足有半分钟,然后用极冷漠的声调说:“老板最近不会客,这事我不能帮忙。”
“我帮谢老板发财,他不见我?”陆月庭抛出更大的鱼饵。
“能告诉我一点消息吗?你用什么办法帮谢老板发财?”董伯也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当然要辨别对方话里的份量和真伪。
“我用一个情报帮谢老板发财!”
“是怎么样的情报呀?”
“关于军事方面的。”
“哈哈……哈哈……你这情报应该去买给日本人才合适。哈哈……”董伯说完,笑完,板起脸,放下筷子,站起来准备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