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顾太太这两天脸都气歪了。她今天偷偷告诉我,她的媳妇前几天生了个女儿,丑得像只癞蛤蟆不说,还是个豁嘴呢,嘻嘻……今后这小姑娘长大了,如果一笑,还不把人吓死哟……”
荷香这句话正好刺痛了陆月庭的神经,他现在笑起来就很吓人。于是他猛地把饭碗往玻璃台面上“叭!”地一蹾,开口就骂:“妈拉个巴子!蠢货!你以为自己有多美呀?你去撒泡尿照照脸,不也是个驴粪蛋吗,还红口白牙的笑别人!”
荷香今年31岁,生得虽不能说俊俏,却也是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姿色,她见陆月庭这样子糟蹋贬低,自己顿时拉下脸来,瞪起双眼,把脸涨得通红,横下一条心,准备破罐子破摔。
这时宝花一见荷香这情景不好,连忙笑着出来打圆场插话说:“姨!你别信爹说,他这是故意跟你闹着玩儿的。我一次亲耳听见爹对方先生夸你呢,说你聪明能干,又能吃苦,脾性又好,人也长得俊,现在就靠她在支撑这个家呐!爹,你说!你是不是这样对方先生说来着?”
陆月庭听女儿这样说,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说过,但女儿一贯无戏言,也编不出这套话来,而且现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荷香说的那些话,也太横蛮了,目前困难时期把她惹翻,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他不置可否地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荷香听得宝花如此说,陆月庭他不反对就表示认同了,这时荷香很受感动,不由喜极而泣。她在陆家已有20年,从未听到主人有过这样高的评价,心想自己这辈子做牛做马也就值了。于是她显出更大的热忱和忠心,含着泪温婉地说:“我不怪爷,是我不好,我不该胡言乱语触着爷的心境。”
临睡前,荷香伺候陆月庭漱牙洗脸,洗脚完毕,她笑吟吟地从身边摸出8元钱来。陆月庭一见这钱,眼睛里顿时放出光彩,连忙伸手接着揣在怀里说:“这钱来得及时啊,否则明天就没发活了!”
荷香听了心里又是一喜,认为这是陆月庭亲口承认她对这个家作了重要贡献。心里一高兴,嘴里的话又多了起来,她一面帮陆月庭宽衣上床,一面嘀嘀咕咕地说:“我今天在周公馆听到一个重要新闻,周太太告诉我说,我们国军马上就要从上海撤退了!”
陆月庭一听,马上瞪大眼睛从床上蹦起,坐在床沿上,紧张而颤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你讲详细点?”
荷香见他这么认真,也不敢怠慢,就仔细回忆说:“周太太也是无心的,我给她梳头时只是随口一说,她有一个堂房表弟在上海的国军里当团长,他的家眷住在无锡,昨天这个团长心急火燎的跑来说,国军可能10月26日就要撤退,他没有机会回家,就把这几个月里拿的薪水寄存在周太太那里,有便就转交给他的妻子。说完交了钱,前后不到10分钟,就急忙走了,临出门还再三叮嘱周太太,‘关于国军要开拔的消息是军事机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弄不好是杀头之罪。’我看周太太说到这里也有点懊恼,所以她千叮万嘱叫我不能害她,不可以泄露这样重要的军事机密。今天她给我很多菜,我看是有点想堵住我嘴的意思。”
陆月庭听完,就相信了这个消息。他睡在床上思潮起伏,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他在想:“两个半月前,老百姓热切期盼政府与日寇决一死战,以雪国耻。这些日子来,我们70万大军聚集申城,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敌日本飞机、兵舰、大炮的狂轰滥炸。在上海,尚且不能取胜,而其它城市哪堪敌人一击呢?看来五千年的泱泱中国,终究难逃厄运,而自己这一生也再无重振家业的可能,就这样老死在上海这异乡客地。女儿弱质飘零,终身无靠,空负青春。”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酸,两行苦泪簌簌地往下落,把枕头浸湿一大片。他想罢前途又想当前:“如果国军一撤退,日本兵进城,杀人放火,不知道要遭受多大灾难,各路的米,蔬菜一时也无法输入,必然是物资奇缺,价格飞涨,老百姓如何活命?自己现在身边只有10元钱,又要吃饭,还要抽烟,更是死路一条,自己还刚四十岁出头,难道就要束手待毙?自己总要想个生财之道,度过这难关才好。”
他想到这里,又恢复起一点信心和勇气,就一件一件在谋划当前可以赚钱的行业和机会。突然他灵机一动,头脑里闪过一个灵感:“我何不把10月26日国军大撤退的情报卖给一个大米商,还有明后两天时间,这位米老板他就可以大量收购市面上的粮食囤积起来,等到粮价翻番,就能卖得好价钱。他赚大钱,我卖出情报赚点小钱。说小钱也不小,至少我得开价500元,也算发了一笔小财!”他于是越想越美,不由心花怒放激动不已。
他翻了一个身又继续想下去,想着想着又觉得这钱来得有点问题,譬如说“这事有点丧良心,到时米价飞涨,带动百物上扬,老百姓手里的一点钱就要大贬值,不知有多少人会饿死?我昧着良心去干这件事,天理难容,死后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想到这里全身冰凉,一阵寒颤,直钻骨髓。他冷得牙齿格格地响,咬紧牙关,心里念叨:“自己虽然不肖,也是书香门弟出身,以忠恕仁义之道传家,祖上家训谓,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以万万不可走此下策,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睡吧!”他摸索着下床,到圆台上拿了把小茶壶喝了几口冷浓茶,拿起台上的小台钟一看,已是深夜2点多了。他再轻轻地摸上床睡下。慢慢地稳住心神,朦胧睡去。他的灵魂飘飘荡荡地脱离了躯壳走出小屋,急着想到米市场上去赚点钱,于是乘车来到了老北门的米市场,他身边有上海米业同业公会发的入场证。米市场的大门口站着两个青面獠牙的看门人,他们看了入场证说“这是假的!”就不同意放行。
旁边有许多人在嘻嘻笑着看热闹,其中有中兴米行的老板阎中兴,此人平时最是刁钻刻薄。陆月庭内心一直瞧不起他,但现在他是唯一的熟人,就赶忙叫:“阎老板,你给我证明一下,我是这里米市场的掮客陆月庭!”那人顿时变成了一张尖尖的狐狸脸,轻蔑讥笑着,摇摇头说“从未见过!”周围的人听着都哄笑起来。陆月庭顿时气得发抖,奔过去一把抓住他评理,谁知竟抓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他吓得赶紧放手,但那毒蛇力量巨大,竟向他身上缠来,而且越缠越紧。他吓得狂叫狂跳着想挣脱,而这时四周的人都化作无数小蛇,毒蝎,蜈蚣钻入他的体内,“咝咝!”地吸吮他的血,“喀嚓,喀嚓!”在咬嚼着他的肉,这时他全身感觉钻心钻骨的痛,吓得心胆俱裂拼命叫喊呜呜地痛哭起来。荷香和宝花都被他骇人的哭叫声惊醒,起身开灯来看。
这时陆月庭也醒了,感觉全身钻心钻骨的疼痛和难受,知道自己的烟瘾又发作了。他今天因为身边只有2元钱,惦记着明天家里没有米,所以咬着牙没敢去抽大烟,没想到这些烟虫又钻出来折磨他。宝花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扶起父亲喂他喝了,可能这浓茶有提神兴奋的作用,感觉舒缓一些。荷香帮他换下汗湿的衣裤。他叫荷香明天一大早就去徐家汇清仁里殷师母家买两个烟泡来。陆月庭悲叹道:“英国皇帝的心毒啊,把鸦片弄到中国来,中国人上当受骗,吃上瘾,弄得不死不活,成了废物。现在我的命就栓在这根烟枪上,不吃饭饿一天,不至于死,而不吃鸦片这日子就混不过去。那种痛哇!就像千百条虫在啃我的骨髓,嗬嗬……那个难受哇……嗬嗬……我真是没法活!”他一面说,一面哭,宝花和荷香,听得心碎,三人哭做一团。
陆月庭喘息了一阵安定下来,他叫女儿和荷香熄灯安睡。这时4点多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小屋里漆黑漆黑的,潮湿的墙脚透出一股浓浓的霉醭气,几只老鼠在黑地里肆无忌惮地窜来窜去,还吱吱地叫着,喀嚓!喀嚓地啃那扇木板门,在磨砺它们那些尖利的牙齿,根本不把这个形销骨立的人放在眼里。
陆月庭醒着,把两只疲乏深凹的眼睛瞪得很大,现在他身上唯一还有强大生命力的是他敏捷的思维,因此内心尚在痛苦地挣扎。他的心灵深处在呐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德观念,历来都是行不通的。自古道,‘衣食足,知荣辱,仓廪实,知礼节。’‘民以食为天,’吃饱穿暖才是第一要务。历史上如武王平殷乱,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下,后代人有几个人称颂他?而那个‘尾生之信’,为赴一女子之约,水至,他抱着桥墩不走而被淹死,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大傻瓜。看历代豪杰,韩信曾受胯下辱,关羽也为曹操效过力,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陆月庭算老几,还自鸣清高,书生气十足?再说,我这消息并没有向日本人去告密领赏,已算是顾全了民族大义。我只是把情报买给米老板,赚点中介费而已。关于国军要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只不过时间这么快,倒是大家万万想不到的。现在还有两天的时间,我靠这条消息和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赚点钱,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如果有人要骂,就让他们骂吧,如今发国难财的人多得很,只要口袋里有了钱,还是有人叫我大爷。”
他这样细细地分析,为自己开脱,心神就平静下来,于是他嘴角一拉,露出一个笑容,在焦黄的牙齿中,显露出两个墨黑的缺口,使他的脸变得更加的丑陋和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