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往而深
次日中午吃过午饭,邱雨晴匆匆离开度假村,她打算好了,她要去夏暖阳家所在的小区看一眼——夏暖阳可以不上学,总不能不回家吧?再者,那里,也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小区位于度假村西北,与翠羽中学和度假村形成一个三角形,翠羽中学恰好在中心。四十分钟后,邱雨晴来到了小区大门外。令她惊讶的是,从前那个二十四小时敞开的铁栅栏门如今竟然关闭了,更加令人感伤的是,门上已是锈迹斑斑。邱雨晴透过栅栏的间隔向门内望去,看见了一条荒草丛生的甬路。这条路,是她和缪蕾蕾一起无数次走过的,有时是追跑打闹着,有时是骑在自行车上,还有时,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头抵着头,一边走一边诉说那些少女的心事……
是什么心事来着?邱雨晴很用力地想一想,没想起来。算啦,不想啦,总也不过就是缪蕾蕾又喜欢上了哪个男生,或是又拒绝了哪个男生。邱雨晴笑,缪蕾蕾和她这个天然呆恰好相反,小小年纪就已春情荡漾了。想到这,她哧地笑了。笑过以后,又抬眼看向那条荒芜的甬路,这条路,如今已是鲜有人来,再也不见往日的热闹,心头一酸,眼睛蓦地湿了。
邱雨晴匆匆抹一把泪,窘迫地向四周看看,没瞧见半个人影。松一口气的同时,她意识到: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是不可能了,全靠自己两条腿找了。
沿着小区的围墙向东,走出二百米后,找到一扇打开的小门,这扇门,当年是关闭的。门里的甬路很窄,坑洼不平,显然多年不曾整修。甬路上静悄悄的,一样看不见半个人影。邱雨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就似唯恐惊扰到什么。
小区是傍着山修建的,南端在山脚下,北端就到了半山腰。除去背靠着的那座山,小区东西还各有一座不大的小山,邱雨晴小时候最喜欢和缪蕾蕾一起上山玩儿。山上安静,两个女孩子躲在树林子里说那些少女之间永远说不完的话题。邱雨晴最爱的是小区西面那一座,与另两座长满松柏的不同,那座山上遍植桃树和杏树,每年四月,春天又回来时,粉色的桃花和白色的杏花连成一片一片,漫山遍野的,看在眼里,连人的心也跟着春光灿烂了。
一别十年,虽然也曾在梦中无数次故地重游,但只有真的回来了,才能体会到那埋藏在心底的想念究竟有多深切。不过,不急——依着邱雨晴的习惯,她喜欢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她计算好了,这里是整个小区的东南角,沿着甬路上去,她要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把整个小区走个遍,最后到达那座她最爱的小山。
许是正值午休时间的缘故,小区里一片寂静,偶尔能从楼上的窗户里飘出一两声咳嗽或是锅铲的响动,而城里小区常见的钢琴声、提琴声,在这里是听不到的。邱雨晴竖起耳朵,想听听有没有吉他声,结果是——没有。
小区的规模没有变,还是原来那么大块地,还是原来那些楼,只是,楼体常年不曾清洁、粉刷,蒙了层黑乎乎的颜色,看上去破旧而沉闷。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区里的花草树木历经十年的恣意生长,极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可惜,这样的繁华非但不让人觉着喜悦,反倒生出几许悲伤,在不该热闹的地方热闹和在应该热闹的地方冷清一样,背后折射出来的都是令人难过的荒凉。
邱雨晴原来的家在小区紧北端半山腰位置上,她的房间朝北,窗外正对着一片柏树林,林间有条人踩出来的小路直达山顶。夏夜是不需要空调的,山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凉爽舒适,盖一条薄毯子睡觉,不冷不热,惬意的刚刚好。
站在柏树林间的小路上,闻着柏树枝叶散发出来的味道,转头看向从前属于邱雨晴的那扇窗,还是铝合金的窗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与其他白色的塑钢窗框形成了鲜明对比。如今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呢?和当年的她一样爱幻想和文字的少女?还是,像夏暖阳那样爱自由和音乐的骚年?
踩着小路上山,在山顶转上一大圈,又休息了一阵子,下得山来已经四点多了。邱雨晴略微加快脚步,来到小区西侧的小山下。这座山不高,爬到山顶也用不了十分钟,邱雨晴体力尚好,就上去了。站在山顶、吹着山风往下看,茂密的绿色枝叶间透出一角暗红色墙体,那里是……一幢两层的砖混结构建筑,一层和二层是车间,车间下面有间很大的地下室,上初中时,邱雨晴和缪蕾蕾在地下室里学过画画!
这一发现令邱雨晴十分兴奋,若不是一不小心看见了,她几乎忘记了车间和地下室的存在,更加忘记了学习画画时那段快乐而有趣的时光。她快步下山来到建筑近前,车间早已废弃了,没有一点人气,更没有一点生气。玻璃窗破损了大半,空空的窗子上钉着漆成墨绿色的木条,阳光从窗洞透进去,在破败的车间里留下一道道不协调的光亮。
通往车间的小路已被浓密的苍耳覆盖,无数浑身长满尖刺的小小颗粒隐藏在毛茸茸的枝叶间,随时可能冒出头来扎你一下。邱雨晴小心翼翼地趟过苍耳丛、走进车间,车间里的机器都搬空了,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垃圾,其中不乏折断的木制窗框,锈蚀的铁钉尖端朝上裸露着,须得格外仔细避让。邱雨晴瞪大眼睛看清脚下,穿过车间来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一眼望去,楼梯深处黑洞洞的,令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各种形状狰狞的妖魔鬼怪。
呸呸!世上哪有妖魔鬼怪?!邱雨晴给自己鼓鼓劲,壮着胆子踏上楼梯,才迈出两步,就觉一阵寒意自黑暗深处扑面而来,瞬间便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她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拔腿就往回跑,什么生锈的铁钉、肮脏的垃圾,全都顾不上了,一口气跑出车间、穿过苍耳丛,回到山脚下,又看见挂在山顶的太阳,她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了,也不能再来了,太邪门了,实在是太邪门了!邱雨晴一路走一路对自己说,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小区入口、位于东南侧的那扇小门前。邱雨晴停住脚步,深深吸气,脊背还是凉的,心神安定多了。她抬起手腕看表,六点了——翠羽中学高中部的晚饭时间到,如果不上晚自习,夏暖阳吃过晚饭就该离开学校了,他会去哪儿呢?回家?出去玩儿?还是……去翠羽湖找她?想到这,邱雨晴自嘲地笑了——您可真自作多情,他怎么就不能去找他的小女朋友呢?
打住!咱是干什么来的?找人的!不是跟小丫头吃干醋的!邱雨晴及时喝止住自己即将骑上小野马飞奔的思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夏暖阳的去向上来。他的选择如此之多,该去哪儿找他呢?经过一番冥思苦想,邱雨晴拿定了主意,就在这死等!要么等到他从外面回来,要么等到他从家里出来!
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想站在门口被偶然经过的行人以异样的目光审视,邱雨晴溜达出小区,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贴墙根儿低调地站着。太阳一点点下沉,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夕阳收回它的最后一抹光亮——天黑了,路灯亮了。邱雨晴看看表,七点半。站的太久,腰都僵直了,她面对墙壁扭动腰部,腰肌酸酸的,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哎,你怎么在这?”夏暖阳的脸突然出现在邱雨晴面前,目光里全是疑问,还有一点责怪。
“找你啊!”终于等到他了,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邱雨晴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委屈,抬手就拍了他一掌,“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我去找你了!”夏暖阳理直气壮地反问:“你怎么不等我?”
邱雨晴愣一愣,说:“我昨天等你了、前天也等你了,你去哪了?”
“我……前两天有事儿,”夏暖阳顿一顿,“我刚才去找你了。”
有事儿?就这么三个字就回答了她两天两夜的牵肠挂肚、寝食难安?那一腔难以言表的心事,那些魔咒般的担忧,如今看来,都变得极其可笑。他是好好的,没有意外,没有伤病,也没有改邪归正去上晚自习。明朗的话突然浮现在耳边——去找吧,找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人,没那么容易出事儿。
“你怎么到这来找我了?”邱雨晴耷拉着脸不说话,夏暖阳看出她心里不快,讨好地笑问。
“我该去哪找你?”邱雨晴冲口而出地冒出一句,沉默片刻,缓和了语气说:“我去过你学校。”
夏暖阳一愣,紧张地问:“你……跟门卫打听我了?”
邱雨晴心里无端烦躁,没好气地说:“没有,我怎么敢打听你?让你小女朋友知道误会了怎么办?”
夏暖阳嘿地一笑,问:“你生气了?”
“没有,我生什么气?”邱雨晴板着脸说,“你没事儿,我走了。”
说罢,她转头就往度假村方向走。夏暖阳快步跟上她,边走边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邱雨晴气呼呼地说,“没生气!”
“我前两天真的有事儿,我被老师找家长了,我最近这次月考考的特差……”
“有多差?”邱雨晴回头望着他,“年级多少名?”
夏暖阳呵呵地笑,“没进前五十。”
“没进前五十?!”邱雨晴怪叫,“翠羽中学一个年级一共多少学生啊?有一百人吗?骚年你还考不考大学了?!”
夏暖阳尴尬地笑笑,说:“我爸妈气坏了,所以老实了两天。我想跟你说一声的,我不是没有手机嘛……”
对他的所有不满顷刻间烟消云散,邱雨晴发愁地看着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你呀!少想想小女朋友,多花点心思学习吧!”
“我……”夏暖阳略一迟疑,说:“我跟她早分了。”
“早分了?”邱雨晴于惊喜、意外之余敏锐地抓住了“早”这个关键词,质疑地问,“你们俩拢共好了多长时间啊?”
“很多年了。”夏暖阳的声音有一点忧伤。
“啊?!”邱雨晴有点迷糊,“是分了很多年了还是好了很多年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哦?!青梅竹马?”好奇兼泛酸,邱雨晴捅捅他,怂恿地说,“讲讲呗,我都给你讲过我未婚夫的事儿了,你也讲讲呗。”
夏暖阳用奇怪的目光看她一眼,问:“你想听啊?”
“嗯,”邱雨晴肯定地回答,“想听。”
夏暖阳沉默片刻,说:“到湖边再跟你说吧。”
邱雨晴四下里看看,路上有一两个人影,“你怕别人听见啊?”
“不是,”夏暖阳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认为这样的话题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吗?”
“哦?!”邱雨晴没心没肺地笑,“好好,慢慢说。”
就这么商量好了,重要的话题留到翠羽湖再说,可是这一路上也不能像傻子一样闷不做声的,夏暖阳想一想,问:“你……那么想见我啊?”
“想什么呢你!”邱雨晴被他揭穿心事,脸蓦地红了,还好,天黑了,他看不见。邱雨晴顿一顿,说:“就、就是,已经习惯了你每天来找我,你突然不来了,我怕你出事儿。”
夏暖阳怔一怔,怪异地一笑,“我能出什么事儿?”
“你骑车总是骑得飞快飞快的,一点不注意交通安全……”话说一半,邱雨晴突然觉着不妥,顿时住口。
夏暖阳审视地看着她,问:“你担心我?”
“朋友之间互相关心有什么好奇怪的?”邱雨晴死鸭子嘴硬地说,“你比我小十岁,当我弟弟都嫌小,我关心你有什么不对的?”
夏暖阳沉默良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哎!你什么意思呀你?”邱雨晴重重地捅他一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你是不是想多啦?啊?是不是?”
夏暖阳嗤地乐了,反问道:“你是不是想多了?”
“啊?!什么?!切!”邱雨晴顺顺气,换个话题问,“这小区里怎么这么荒凉了?人都到哪去了?”
“你离开十一年了?”夏暖阳确认地问,看见她点头,他接着说:“现在住的人也就是十一年前的一半吧,都走了。”
“哎!对了!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邱雨晴狐疑地问:“我十一年前住在这时,你也有六岁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那时候太小了,又矮又瘦又黑的,你注意不到我呗。再者……”夏暖阳顿一顿,说:“你不是说,好多人和事儿都不记得了吗?又怎么会记得我?”
“也是啊,”邱雨晴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么说,你也不认识我了?”
“我记得你,”夏暖阳说,“我见过你。”
“你记得我?”邱雨晴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出来了,不然我也不会上去跟你搭讪。”
“我还以为你看见我扭伤了脚想来帮忙呢,”邱雨晴心里高兴,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你还记得十一年前的我什么样子吗?”
“记得啊,”夏暖阳说,“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很漂亮?”邱雨晴指着自己,“我不够白,不够瘦,头发不够黑,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小巧,嘴唇不够红润,下巴不够尖,我也能算很漂亮吗?”
“那怎么了?”夏暖阳淡淡地说,“我就是觉得你很漂亮。”
“真的吗?”明明很欢喜,邱雨晴偏偏板着脸问。
夏暖阳特别自然地“嗯”一声,振振有词地说:“够白、够瘦、头发够黑、眼睛够大、鼻子够小巧、嘴唇够红润、下巴够尖的是人吗?那是芭比娃娃!芭比娃娃漂亮吗?夜里看见吓死人!”
邱雨晴嘿嘿地笑了,扭扭捏捏地问:“你……真觉得我特漂亮?”
“真的,”夏暖阳认真地说,“我……从小就觉得你特别漂亮。”
邱雨晴呵呵地笑笑,笑里泛着坏,“我和你小女朋友比,谁漂亮?”
夏暖阳被她问住了,他认真地想一想,谨慎地回答:“都挺漂亮的。”
“切!”邱雨晴拍他一掌,叱道,“臭小孩儿!还挺坏!”
夏暖阳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可怜巴巴地问:“我怎么坏了?我说句实话怎么就坏了?”
“好好,我说错了,你不坏,不坏行了吧?”邱雨晴担心地说,“你月考刚考砸了,又出来找我,你成绩怎么办?”
夏暖阳沉默了,沉默片刻以后,他说:“可是,我想见你。”
邱雨晴的心蓦地一跳,她在心里说:我也很想见你。
“你想见我?”邱雨晴问。
“这还用问吗?”夏暖阳反问,“不想见你,为什么每天晚上去找你?”
邱雨晴抿着嘴笑,笑够了,说:“这样吧,我每天晚上去你学校门口等你,你下了晚自习出来就能看见我了。”
“那哪行啊?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去不安全!不行!”夏暖阳激烈地反对,坚决的程度超乎了邱雨晴的想象。
“这里没什么坏人啊,”邱雨晴四下看看,“人都不多,学校附近应该更没有什么坏人了吧?再说,学校里还有保安。”
“不行,你不能去!”夏暖阳毅然决然地说,“我去找你!”
“那我不见你了,”邱雨晴比他还坚决,“你不上晚自习,我就不见你!”
夏暖阳愣一愣,问:“上晚自习重要吗?”
“不重要吗?高考不重要吗?”
夏暖阳语塞,闷头走出好几步,才说:“你在这待多久?”
“什么待多久?”邱雨晴不解地问。
“你不是来工作的吗?”夏暖阳问,“你在这能待多久?”
邱雨晴明白了,不情愿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嘛,三个月。”
夏暖阳沉默几秒钟,说:“你走了,我就开始学习。”
“我走了,你就高二了。”邱雨晴不无伤感地说。
“那又怎么样?”夏暖阳说,“我聪明,高二开始用功足够了。”
“你想考哪里的大学?”邱雨晴顺势问。
“这个……到时候再说。”
“喔……”
“喔是什么意思?”夏暖阳不满地问。
邱雨晴借着夜色的掩饰红了脸,壮着胆子小声说:“你考到城里上大学,就可以见我了。”
夏暖阳不说话,邱雨晴本能地侧头看他,恰好对上他看向她的眼睛,他的目光深沉,和他的年纪十分不相符。
“怎么啦?”邱雨晴莫名心慌,匆匆逃开他的目光。
“考大学……还有两年呢……”
“喔……”
是啊,还有两年呢,到那时,亲爱的邱雨晴,您已经二十有九了!邱雨晴自嘲地笑,他考到城里又如何?难道,二十九岁的您还要去学校里找他,和他在校园里弹吉他唱歌吗?就算您愿意,他愿意吗?不怕被同学们嘲笑吗?就算他不怕,大学校园里美女如云,他还会记得你吗?别花痴了,醒醒吧你!
“我没带吉他。”夏暖阳突然说。
“嗯?”邱雨晴下意识地抬眼,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度假村外。
“我没带吉他,”夏暖阳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道,“这几天不方便。”
“知道,你老爸老妈正在气头上嘛,”走上通往翠羽湖边的小路,邱雨晴小心地放慢了脚步,“没事儿,反正你要给我讲故事,也不会闷。”
“讲故事?”夏暖阳一愣,“我不会讲故事。”
“你刚才答应我的,”邱雨晴提醒他,“你和你小女朋友的事儿。”
“喔……”夏暖阳笑笑,“这个不是故事,是真事。”
邱雨晴嘿嘿地笑,“要不要我替你们写下来?”
夏暖阳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目光十分温柔。邱雨晴不自禁地赧然,推他一把,凶巴巴地说:“你一个小孩儿装什么深沉啊?”
夏暖阳呵呵地笑,声音很深沉地说:“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的男主角?”
这句话说的暧昧,邱雨晴一时之间想不出该如何作答,哼唧一声,说:“那要看你什么时候讲完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湖畔,两人在长椅上坐下,邱雨晴迫不及待地问:“现在可以讲了吧?”
夏暖阳“嗯”一声,做呆萌状。邱雨晴等的着急,伸出一只魔爪在他面前大力挥舞几下,催促道:“讲啊,快讲啊!”
“我又不是作家,哪能张嘴就来啊?我得想想!”夏暖阳翻她一眼,开始缓慢地讲述,“她是小学二年级时转过来的……”
“等一下!”邱雨晴打断他,“你得先说一下她的名字。”
“为什么?”骚年一脸不配合地问。
“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记叙文六要素嘛!”邱雨晴振振有词地说,“必须交代清楚,不然怎么算一个故事呢?”
“不能告诉你!”夏暖阳毫不犹豫地说。
“还能不能愉快地沟通了?!”邱雨晴用凌厉的语气和眼神向他施压。
“还让不让我讲了?!”夏暖阳斩钉截铁地说,“你要是非问她的名字我就不讲了!”
“哦?!哦?”邱雨晴撇撇嘴,赔着笑说:“算啦,不说就不说吧,你继续吧,啊,请继续!”
“切!”夏暖阳得意地一笑,“她是小学二年级时转来的……”
“说过一遍啦……”邱雨晴拖着长音说。
夏暖阳翻她一眼,继续说:“她个子不高,很瘦,看上去很害羞,还……很害怕……”
邱雨晴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瘦瘦小小的、略显苍白的八岁女孩的脸,这是一张生动的脸,因为脸上有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瞳孔很大、睫毛很长,怯生生地望着邱雨晴,目光紧张、不安,还有一点忧郁。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张脸,邱雨晴有种心痛的感觉。
“我猜……她应该是这样的……”邱雨晴将她看见的脸使用最普通的词汇、语气描述出来,力图客观、真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对吗?”
夏暖阳反问:“你看着脑袋里想象出来的她,是不是像照镜子一样?”
“啊?”邱雨晴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夏暖阳停顿片刻,缓缓地重复,“看见她,是不是觉得好像在照镜子?”
他的眼神、语气都很玄,邱雨晴莫名心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你不是想说她和我很像吧?啊?你不是因为她像我才喜欢她吧?啊?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六岁时就喜欢我吧?”
夏暖阳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我没这么想。”
“切!”邱雨晴暗自失落,又不肯输了气势,指着他狠狠地说出四个字——“臭小孩儿!”
“还让不让我讲了?”臭小孩儿一脸不服不忿地问。
“哦?!讲、讲……”邱雨晴挤出笑脸,“继续、继续……”
夏暖阳略一迟疑,说:“她……有点特别,是她父母从福利院领养的……”
“干嘛?你看我干嘛?”邱雨晴一脸茫然地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嘛?你说的又不是我的事儿!”
“喔……”夏暖阳干巴巴地笑,“我看看你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没有?”邱雨晴掐着嗓子冒出一句,“我不是脑残好吧?”
“喔……”夏暖阳呵呵地笑笑,“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知道了,她是个大喇叭,很快就传的全班同学都知道了。”
“有人取笑她,是吗?”邱雨晴同情地问。
“嗯,”夏暖阳说,“小孩儿都喜欢欺负人,特别是,像她这种刚转学过来的,跟大家都不熟,所以……经常和她……开玩笑……”
“开玩笑?”邱雨晴愤愤地质问,“拿一个女孩子的身世开玩笑吗?她的身世是她选择的吗?是她的错吗?”
“我、我、我没有……”夏暖阳被她问的紧张,说话直结巴。
“你确定没有?”邱雨晴审视地看着他,问。
“没有!绝对没有!”夏暖阳拼命摇头,“我如果也跟她开过这种玩笑,她怎么可能理我啊?”
“好吧,我相信你了,”邱雨晴换上一脸八卦的笑,“她被坏小孩儿欺负时,你跳出来仗义直言、英雄救美了?”
“那倒是还算不上,”夏暖阳说,“我就是,带着她走了。”
“哈?走了?”邱雨晴怪笑,“走哪去了?私奔了?”
夏暖阳微微蹙眉,一本正经地说:“我那时候才八岁!”
“哦?!好好,我错了,错了,行吧?”邱雨晴立刻换上很严肃的表情,“你为什么要帮她?你那么早熟吗?才八岁就对女孩子心动啦?”
“真调皮!”夏暖阳无奈地看着她,叹一口气,说:“我就是觉着她流眼泪的样子特别可怜,看着特别不忍心,就想把她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待着。”
邱雨晴被他的话打动了,怔一怔,才问:“她呢?你带她走,她就跟你走了?你怎么跟她说的?”
“嗯……”夏暖阳似乎在回忆,停顿片刻才说:“我什么也没说,就拉着她的手走了。”
“那些坏孩子呢?”邱雨晴问,“就是,欺负她的那些孩子?他们没有拦着你吗?”
“没有,”夏暖阳说,“那群傻瓜在我们背后笑。”
“笑话你们吗?他们没有骂你们吗?”
“骂了,我觉得无所谓。”
“她呢?”邱雨晴问,“她也觉得无所谓吗?”
夏暖阳说:“她一直回头看,后来我跟她说别看了,她就不看了。”
“就走了?”
“就走了。”
“喔……”邱雨晴将方才这一番对答细细回味一番,幽幽地说:“难怪她喜欢你。”
夏暖阳若有所思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她的英雄啊,”邱雨晴的神情有点黯然,“其实,每个女孩心里都有这么一个梦想,当她受了委屈时,有一个男孩会来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走,就很好。”
“你受了委屈时,没有人带你走吗?”夏暖阳看着她,目光很悲伤。
邱雨晴摇摇头,垂着眼帘说:“我也很想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带你走吧?”夏暖阳突然抓住她的手,很冲动地。
邱雨晴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很感动,又忍不住想笑。因为,面前的骚年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让她想起了一个词——小鲜肉。二十七岁的她,怎么能让一个小鲜肉带她走呢?她还想起了那天在自助餐厅和行政部的四个人发生冲突的情景,她记着,当时她曾很希望明朗出现……
夏暖阳放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邱雨晴被他叹的心都慌了,没话找话地问:“她是不是很崇拜你?把你当成大英雄一样?”
“不是,”夏暖阳的声音怪怪的,“她说,我是她的世界里的暖阳。”
“喔,”邱雨晴心里酸酸的,语气还算平静,“当温暖的阳光照进她的世界,她的世界从此雨过天晴了?”
夏暖阳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这样说的。”
“哦?她真的这样说了?”邱雨晴怔一怔,低声嘀咕,“这么巧……”
吉他扫弦的声音响起来,邱雨晴掏出手机,瞥一眼来电,是明朗。她本能地略微侧了身,让手机距离夏暖阳远一点,接听起来——“喂,明哥。”
“找着他了吗?”
明朗的声音不大,邱雨晴还是觉着心虚,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知道了吧?”明朗笑,“人没那么容易出事儿。”
他说的没错,但邱雨晴不爱听,因此不想回答,她又“嗯”了一声。
“你回来了吗?”明朗听出她不高兴,收敛了笑问。
“就回去了。”邱雨晴说。
“喔,你明天还请假吗?”明朗问。
“不请了。”
“那好,你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明朗说,没有更多的解释。
“喔,”邱雨晴说,“知道了。”
结束和明朗的通话,邱雨晴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给夏暖阳看——“九点多了,你快回家吧,今天又没骑车,走回去还要挺长时间呢。”
夏暖阳看着她的手机,颇有点丧眉搭眼的意思,“谁给你打电话啊?”
“我领导,”邱雨晴轻描淡写地说,“他要我回去就给他打电话,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这么晚了,他找你是正事吗?”夏暖阳皱着眉问。
“是……是啊,”邱雨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肯定耽误了些工作。不然,领导也不会这么晚找我的。”
“是吗?”夏暖阳狐疑地看着她,不情愿地说,“那我……回家了,明天晚上再来找你。”
两人沿小路走到公路边,邱雨晴谆谆地提醒他:“快回家吧,别惹你爸妈生气了。”
夏暖阳态度坚决地说:“我陪你过去,看着你走进度假村再走。”
“没有多远了,”邱雨晴指着度假村大门,“你看,也就五十米。”
“这公路两边多黑啊,”夏暖阳指着公路旁黑漆漆的灌木丛,“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坏人?”
邱雨晴心里顿时暖暖的,立刻妥协,“好吧,你陪我走过去。”
夏暖阳“嗯”一声,没有多余的言语。
邱雨晴顽皮心起,故意逗他,“度假村里说不定也有坏人潜伏着呢。”
“你想让我送你回房间?”夏暖阳问,语气自然的要命,没有一点惹人遐想的暧昧或是令人的窃喜的温柔。
唉唉,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好吧,他是一个真正的小清新、小纯洁,邱雨晴偷笑一下,口是心非地说:“没有,我可没这么想,我就是随口一说的。”
“不用我送你回去?”夏暖阳认真地问。
“不用啦,”为了让他放心,邱雨晴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假设,“度假村里有保安嘛,绝对不会有坏人的!”
“喔,好……”夏暖阳的“好”字话音未落,就停住了,他指着度假村门口,“你看,那个人像坏人吗?”
邱雨晴抬眼看去,看见了在度假村门外抽烟的明朗。
夏暖阳似乎不需要邱雨晴的回答,自顾自地揣测道:“他干嘛在这抽烟?是在等人吗?”
“他……是我领导,”邱雨晴心虚的要命,本能地假装正经,“看来,他真的有急事找我。”
“喔……”夏暖阳不放心地问:“你没看错吧?你确定认识他?”
“嗯,确定。”
“那我……走了,”夏暖阳悻悻地说,“你自己过去吧。”
这样也好,虽然已经对明朗坦白了,邱雨晴还是不希望他看见夏暖阳。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骚年……
“路上慢一点,这条路上的大货车太吓人了,开的那么快,一点都不注意!你走路时多靠边一点,走点土路也没关系啊,安全最重要嘛。”邱雨晴碎碎叨叨地叮嘱。
“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嘴上是这样说的,夏暖阳看她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妈妈,他的目光很温柔,温柔得有一点点……宠溺。
“你小心点啊!”邱雨晴顾不上和他斗嘴,一心一意地重复,“慢一点,小心一点,注意那些大货车!”
“我知道啦,”夏暖阳好笑地说,“你怎么这么纠结啊?”
“啊?我纠结吗?”好吧好吧,文艺骚年只会作曲、不擅作词,偶尔用错词也是可以理解的。邱雨晴拍拍他,替他整理一下牛仔衬衫的衣领,“我要你好好的。”
夏暖阳怔一怔,说:“你领导的烟快抽完了,我走了。”
就走了,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明天见”。邱雨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远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