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是我灵魂的幻昼,我绝望死寂中的唯一星辉。”
我只在你身上看到过燃烧不尽的长夏,昏黑的暮色和暴风骤雨交融在流火的黄昏,你点燃火柴,携我奔跑于街巷之间,我们无比自由地穿梭在一切滋生禁锢、偏见、仇恨的牢笼中,从恶魔伸出的手指隙间呼啸而过。你罪恶、自私、不负责任,也浪漫、感性、无所畏惧。
我曾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无比怀念过去,尽管我一无所有、腐朽、堕落,我仍渴望救赎的临幸,在禁欲束缚的道德制高点,赞颂轻盈的快歌,致敬我慢性死亡的青春。
01纳苏斯
吟游诗人没有颜色,吟游诗人是地狱使者——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春树揉了揉眼睛,明晃晃的金色头发刺得他眼睛发酸。可他明显感觉到这和过去十七年他所见到的地狱一般的死寂不是一个类型。
诗人的四周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他身前的勋章不知从何而来,已经锈迹斑斑,衣着荼靡绮丽,然而也被风雨冲刷,印上泥痕,远东游历带来的金银器也已经覆盖着薄灰,污浊而厚重。他唯有瞳仁熠熠发光,而这已经足够吸引他面前的少年。
春树站在一边,用不被发现的目光打量着诗人,没有姓名的诗人。诗人每次来都会被驱逐,族长也告诫他们不要靠近没有颜色的人——村庄里的每个人都只能看到除黑白外一种颜色,或红或绿,然而没有人能看到吟游诗人的颜色。他们坚信看不到颜色的人和没有颜色的人都是罪恶的、不被神明原谅的囚犯,他们的足迹将永远不会被允许触碰纳苏斯神圣的土地。
他看了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身躯,明明和诗人破旧的旅装一样风尘仆仆,他却明白诗人和自己深深的不同。他应当被比作透亮的烛火,燃烧生命于干涸的土地之上,他的香味随风而逝,化作一缕青烟,和收藏品葬在一处。
春树是这个部落中的第一个异类,他看不见任何颜色。他不被允许进入祭坛和众人一同祭拜,他的父母因他而蒙羞。他独自一人守着神明的墓寝,长年累月、无始无终。这是神的惩罚,惩罚他作为无法获得世界真理的一部分的人,将永远与荆棘和杂草为伍,将永远生活在云淡风轻的天穹之下而不见天日。
而如今,他盯着那金灿灿的头发随风飘扬,正如他的太阳。
诗人从来不停下脚步,他总在各个地方来回奔走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过多少地方。他疲惫地出现在纳苏斯的边界上,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寸草不生的荒丘不自然地交接着,寡淡的蓝天之下,鲜少有鸟群飘过。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守墓人,微微一笑。
“可否借宿几日?我是吟游诗人,马耳他的传教勋章能否当作借宿的成本?”
春树几乎立刻就默许了,但是他没有发声,只是空洞地张了张嘴。
诗人轻轻地将那枚锈迹斑斑的锡制勋章放在春树的手掌心,春树感觉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他没敢抬头盯着诗人的眼睛,他却用余光瞥见金色的光辉渐渐充盈了地平线的上端,他知道此时此刻诗人浅色的眼眸正在打量着他,从他凌乱无序的发丝,宽大得能兜住风的上衣,一直细细打量到穿着粗麻鞋的脚趾。他的身上浑是泥土,他不希望诗人盯着这样邋遢的他看太久。诗人身上的灰尘于他来说都是不可亵渎的,神圣的,携带着另一个文明和自然无声地泣诉。
他望向边界边陵寝的阴影下的低矮的木屋,攥紧了马耳他的徽章,他的无价之宝。
天色寡淡,晦暗不明,而少年局促地挠了挠齐耳的黑发,紧张地向前走的同时不自主地踢着泥泞小路上的残枝,身后十余米远跟着旅者,静默如讳。
02遗迹
“诗人,你不会死去吗?”
春树问。他步行穿梭在古老遗迹中,这是他守护的任务。他头也不回,轻风拂过泥土和尘埃,穿梭在他发梢。
“诗人受到歌者的保护。”他像唱歌一样说道。“诗人永生不老,我已经用这副躯体游历许久了。”
“什么是歌者?”春树放慢了脚步。
“是世间的一个神明,拥有时间的力量,负责用歌谣记录历史。”他继续用那种腔调说道,“我吟唱的本领就是歌者教会我的。”
春树侧耳倾听诗人的歌声:“你在唱什么?”
“奥托的史诗,塞壬的哭泣,我能发出所有声音,俄狄浦斯的仇恨,弥赛亚的嫉妒,我能感受到所有的情感。”他眯起了眼,此时两人靠近了一处巨大的遗迹,诗人停下脚步,抚摸着陵墓石碑上的雕塑,感慨连连。
“很好看,你的祖先是一些艺术家。”他轻轻地触碰者精致的首饰纹路,仔细打量着虽已年代久远仍然不乏光泽和色彩的壁画。外壁上正画着献祭的场景。
“什么?”春树回头看向墙面,然而只是一片黑白。“我只能看到黑白。”想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你可以看到所有的颜色吗?”
诗人略显的有些惊讶。
“是的…….颜色是你们部族的特征吗?我从未听闻还有这样的存在。纵使我游历了数千年,也从未踏足过这样的土地。”
他忽然对春树的种族产生了兴趣。诗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上春树略有灰尘的小脸,拭去上面的灰尘,露出白净的脸颊。在春树的眼中,此时诗人金黄的头发像光一样璀璨——比光还要闪耀,令他一时有些迷醉。他闪烁着好奇的瞳仁让春树不敢直视,甚至紧张到喘不过气。他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诗人金属手链冰凉的触觉,在他一瞬间绯红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他避开诗人的视线,不敢直视那精致的面庞、散发着尊贵典雅的面庞、成熟沧桑与年轻和勇气并存的面庞。他也伸出手,准备推开诗人的手,他的手却瞬间被诗人抓住了。
诗人的眼中闪着美丽的光,微微一笑。“可爱的小生物,知道你现在脸有多红吗?”
春树大气不敢出,诗人的手很冰凉,他的手却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觉得必须要做出回应了,于是压制着颤抖的声音说:“不知道。我看不见颜色。”
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除了你的金色头发。”
诗人显得很讶异,比上次更甚。他一瞬间失神,手指缠绕着自己略长的金色头发,不让发丝在风中被吹得太散。春树趁机收回了手,将头深深埋进了衣领中,以掩盖满脸通红。
“你如果能看到所有的颜色,可以告诉我,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他小声问。
“天空是蓝灰色的,很浅很纯净,树是墨绿色的,森林很漂亮,和你的名字一样。”诗人轻笑着看向他衣领下露出的名牌。“春树。”
“你有着纯黑色的头发,很松散,很干净。”诗人边说着,边玩弄一般将自己的一缕发丝和春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很漂亮,还有你去掉灰尘后的脸,有点白了,要多吃点饭。”他笑着,将目光下移,“还有,粉红色的唇瓣。”
“很迷人呢。”
春树突然咽了咽口水。
03祭坛
从遗迹回来已经是傍晚。晚霞点染着大地,铺上五彩的地毯。诗人赞叹着远方云霞的景色,满意地大口呼吸着森林外干燥而清新的空气。春树一言不发地走着。他已向诗人作了关于这个部族和遗迹的简要历史报告,也告知了他自己的身世。诗人感到没有白来。他决定在这里多住几天。
遗迹是一些建筑群,实际上就是世世代代的长老的墓碑,纳苏斯的长老是最高统治者,一般深居简出,住在最宏伟的城堡里,住所阴暗幽闭,被森林环绕。只有卫兵才被偶尔允许进入。长老被视作神的使者,生来承担着种族一切历史与艺术的记录工作,纳苏斯所有的卷宗都由他一人撰写。他也掌管着宗教和祭祀,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誉。没有人见过长老的相貌,几乎只有在一任长老逝去时才能允许一位收殓的卫兵能看一眼。长老也能看见所有的颜色,以此来作为在种族中选拔长老的依据。
纳苏斯已经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了,春树每天都在一定范围的遗迹里巡逻,他从不敢特别深入森林深处,因为那样的话就无法在黄昏前赶回来,自然也不知道遗迹有多大。休息日的时候需要和普通少年一样去接受初等教育,包括神学、文化、农业和建筑。尽管他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作为看不见颜色的人,他无法反抗一切偏见,即使智力正常也不可能从事正常的工作,学习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实际意义。他不喜欢学校,他在那里被欺凌的概率比他独处被抢劫的概率要大得多。他想,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为了防止他犯罪,可笑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也要被提防,还不如多处理处理学校的小混混。每一代都有能看见所有颜色的小孩,也有看不见颜色的小孩,他们一出生就被分化为长老和守墓人,以及普通人及卫兵。
这里的信徒追随唯一的真主,定期举行祭祀活动,信仰非常虔诚。春树有些担心的是,诗人是多神信仰者,他会被视为异教徒。他曾问过诗人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所游历过的地方里人们大多不相信单一的人可以主宰世界,他更愿意相信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神灵,这显得亲切动人。至于春树,他生来被冠以一神论者的名号,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宗教,上神学课不如让他到遗迹里去散步,他却不敢逃课,教授神学的老校长很严厉,他不想再被看低一等了。
诗人决定在今天进入城镇。春树依然有些担心,但是也同意了诗人的想法。作为游历者,如果放弃去参观最繁荣的文化确实比较可惜。春树本人也很久没有进入村落的繁华地带了。他从来不在白天过去,他不喜欢社交,也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他同意在夜晚带着诗人前去,诗人表示对纳苏斯的建筑很感兴趣。
“如果你出生纳苏斯,你应该会喜欢学校的建筑课吧。”春树漫不经心地说着。
“如果我出生在纳苏斯,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吟游诗人了。我永远也不被允许离开这里去游历。你离开过这里吗?”
春树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你过去的十七年,一直住在这里,看守着这里的陵寝吗?”
春树默不作声。
“不谈这些了,我们走吧。”
夜幕低垂。树林里偶尔传来渡鸦嘶哑的声音,空气很湿润。他们没有携带任何光源,唯一能照亮彼此的只有月光淡淡的清辉。深夜的纳苏斯很宁静,只有寥寥几盏昏黄的灯迎接巷口新来的客人,也许有昼伏夜出的动物在活动,但是春树并不留意。
很寂静很冷的夜,空气似乎也有些低气压。他们穿着两件压箱底的深色斗篷,安静地穿梭在建筑之间。诗人很欣赏城市的建设,古建筑都保存的很完好。春树领着他首先去了祭坛。他自己也没有在夜晚来过祭坛,这里在白天往往是人头攒动,他从来不仔细观看祭祀仪式,也对此没有兴趣。
而此时,淡淡的星辉照耀着燃尽的果木炭,他仍能看见炭火上隐隐的浅色火焰和浅浅的白烟。夜风似乎要将苟延残喘的火星也要吹灭。祭坛边缘镶嵌的华丽的宝石首饰在凌晨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了一具空壳,与脚下的岩石无异,任由诗人冰凉的指尖抚摸。春树嗅到了一丝夜风带来的香气,他知道那是和炭火混合的波斯香料的气味,那些名贵的花花草草他从来也没有接触过。诗人的指尖一顿,明显也闻到了细微的香味。他深色而巨大的斗篷之下,压抑着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金色头发,风吹来,便骄傲地放纵开来,随风而闪烁着,像人造的太阳。他凝神望向炭火的方向,浅色的眼眸总是被雾气笼罩,以致于萦绕在他身躯上的总是忧郁而深沉的氛围。在春树眼中,他是唯一的颜色,比世上所有的宝石都要璀璨,他的情感比他见过最狂热的人群还要喧嚣,比观看过最盛大的献祭还要动人心弦,比熊熊燃烧的火焰还要明亮。
当诗人拉起他的手奔跑在空旷的街道上时,他不由自主地担忧,又无法掩饰地激动。他绝对不会一个人做这种荒唐的事,绝对不会在知道有卫兵巡逻宵禁的情况下肆意乱转,绝对不会享受这种叛逆的快感。而如今他紧紧抓着并不认识路的诗人的手,疯狂的奔跑在死寂的夜里、所有人都已经按惯例入睡的夜里,他感到一切都十分合理。他完全欣赏这种野蛮的美感,却暗暗憧憬这是一桩悲剧。他知道所有喜剧的结局都是归于寡淡和平凡,而他只想让记忆永恒。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在乎撕心裂肺,只是不甘于寂寞,他想诗人不应该是实体的,应该只是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目的地忙碌着、燃烧着,随风散入世俗和不世俗的空气里,应该被火柴点燃后残忍的死去,以永远珍藏他年少的芳菲。他多么庆幸歌者给予诗人永生的能力,让他成为无所畏惧的夜猎者。他时常觉得,他所接受的教育将他从叛逆的边缘向光明拉去,而拉他回去的无数双手却和地狱里撒旦的信徒们并无异处,即使拉他回去也是为了使他更顺从地受到他们歧视的奴役和驱使。诗人又是不同的,他站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为人唾弃,没有人拉他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地享受着发梢的点点星光,时而对着他微笑,他便像疯子一样着了魔跳下深渊和诗人共同享受这离经叛道的短暂的、瞬时的、不被承认而实际存在的、不为正常人所知的真理。春树回头看了已经十分遥远的祭坛一眼,差点打了个寒战。
……一定是天太冷了。
他呼吸的水蒸气在眼前凝结成白雾,他们都累了,停下了脚步。
“你只在纳苏斯不被接受吗?还是说,在很多地方都如此?”
“在大部分地区都如此。但是我很喜欢夜晚,我可以在夜晚赶路,可以在无人的时候参观我旅行的王国。我不在意。”
春树点点头,点燃了一根火柴。两人缓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街区的岗哨很高大也很近,春树甚至可以看到卫兵可笑的高帽子和疲劳的脸色。大多数人都只是慵懒地倒在一边,随随便便地走着正步,并没有认真履行他们的职务。
“大多数士兵都是如此,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然后又不敢改变。”
“怕什么,结局顶多是受到的惩罚和我一样,去守墓。”春树笑道。
他越看卫兵瞌睡的脸和刚刷过反光漆的锃亮的高帽就越觉得好笑。
离黎明还有几个时辰,他那破庙改造而成的小房子就在眼前,他看着比金光闪闪的卫兵大本营还要高贵许多。诗人已经住了几天,在各处摆放了很多金银器皿,他头一次感受到这么多类似家具的物品。诗人有时也会在屋内升起炭火来取暖,尽管烟雾缭绕不好闻,他却觉得很奇妙,他的烟囱有时会诡异得冒出滚滚浓烟,然而不远处村落里的居民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抬头看向奇怪的天空,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04叛徒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切虚伪而掩饰的繁华,最后都要被沉痛的现实教训所击破,所有绮丽的梦都会变成无用的碎片。
这天是休息日。
春树必须去学校,在他身上的纪律比别的学生更加严苛。他穿上了往常穿的衣服,收拾好空白的书准备去上神学课。
在快到学校的转角处,他看到了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利未和安森兄弟二人。他一看到他们就想笑,因为他觉得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个性实在是非常贴切。二人都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校霸,而春树常在傍晚听诗人唱诗,利未安森是另一个宗教里魔鬼的名字。
然而此时他的嘴角却无法上扬,因为即使他瘦瘦弱弱并穿着深色的旧衣服,二人还是注意到了他,并且不怀好意地径直向他走来。
春树立刻明白他们又没有带书。他们总在休息日前疯狂的放纵自我,以至于全然忘记休息日的课程安排。他们抢劫神学课本是校园里非常常见的事,只是这次轮到了他自己。神学是最重要的课程,由校长亲自授课,他们眼中唯一畏惧的就是这位严酷无情的老校长。
兄弟二人吹着口哨,堵住了春树的退路。利未笑着伸出手:“神学课本拿出来吧。”
“我的神学课本上一个字也没有,我成绩不好,也不怎么听……”春树解释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学生亵渎神学课程等同于亵渎神灵,在这个集权的部族里,将会被带去教会公示,他明白一旦自己被公示,比普通学生一定罪加一等。
二人的脸色发生了变化。“要你的笔记干什么?不过是为了糊弄教授!你交不交书?”
春树沉默着,紧张到了极点。
安森失去了耐心,已经距离开课没多少时间了,他冲上前去抓住春树的衣领,春树瘦的兜风的身躯摇晃了一下,重心十分不稳。宽大的衣摆下,让他没注意到的是,一枚金属勋章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利未发现了反光的物品,捡了起来。
春树的脸瞬时变得煞白。
那是他和诗人初见时,诗人送他的马耳他的传教勋章。
他的衣服不多,当时随手将这件小礼物放在了大衣口袋里,之后再也没有取出来。今天他又穿了这件衣服,竟然将勋章赤裸裸地暴露在兄弟二人面前。
他的脸上已无血色。他的眼前一片昏黑,瞬时间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斑,他感到呼吸停滞,气管窒息。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把书给安森,那样的惩罚也不过是扣除明年冬天的炭火而已。而如今他将面临着收容异教徒的指控,他将被长老审判,他感到极度恐惧。
强忍着不适,他努力向后退去,然后转身就跑,冲向他自己的家。诗人还在那里,不出意外的话在清洗他的一些收藏品,或是写诗,或是雕刻。然而现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将永远不会再变得宁静了。
利未此时也满脸惊惧,他已经认出了这枚勋章绝不是纳苏斯的产物,诡异的饰纹和金属质感充满着异域风情。兄弟二人已经顾不得逃走的春树了,他们不愿意和异教徒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哪怕一点都是重罪。他们将勋章上交了学校,而春树已经不知踪影。
05审判
火把!火把!到处都是火把!
燃烧之处一片光亮。
满山遍野的火炬,似乎要将荒丘点燃,春树走在卫兵身边。
诗人已经离开,匆忙之下只带走了一部分珍贵的金银器,剩下的则成了春树收容异教徒的铁证。即使带走这些,他也会一样被定罪,凭房屋壁炉内弥散的异香,温溺的氛围,不属于这份冰冷工作的余温,凡是窥视过的人都能察觉到异样。
春树沉默着,沉默着,像诗人没来拜访之前的夜空一样沉默。他即将被押送去见长老,去大部分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长老委员会将对他进行审判。
他抬头,长老的住所是十分古老的城堡。城堡外的墙沿上爬满了绿藤,巨大的岩石砌成的门内却十分黑暗。走廊铺设了猩红色的地毯,垂吊着同样颜色的窗帘,唯一能透光的只有不显眼的一处落地窗,透过那扇窗,他能看到所有的长老和审判员已经在另一个殿堂里就绪了。
他有生第一次来这样高贵的地方,竟是以这种方式。
审判员嘟嘟囔囔地念着他表格上陈列的罪状,春树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的思绪早就不留在昏暗的殿堂内了,他站着接受审判和注视,然而他的双腿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他一点想要逃避的想法也没有。
“……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收容异教徒……”
春树仔细思考着,他后悔对学校里的小混混进行的反抗吗?似乎又不后悔了。诗人是一定会离开的,早晚的事。诗人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不会重复地拜访一个地方,这世界太大了,靠双脚根本参观不完。他离开了,那么一切都将回归往昔的压抑、平庸、死寂和毫无生气,他无法想象自己再过上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亵渎遗迹……”
长老呆滞的目光动了一下,眼眶里显示出了愤怒。或许想到这个地方将成为他们未来的陵寝而恼火。
他后悔自己疯狂的行为吗?他过了那么多年平淡的日子,尽管平淡无味,然而也能衣食无忧,是纳苏斯生养了他,他没有理由背叛纳苏斯的信仰。然而他违反了规矩,甚至打破了宵禁,亵渎了祭坛,只顾自己的一时欢愉。春树头有点疼。生于纳苏斯并非他能够选择的,纳苏斯真的爱过他吗?纳苏斯的任何人真的爱过他吗?为什么首先爱上他的是一个异族人,一个放荡不羁、自私、无畏、轻浮而明媚的异族人。他想到了诗人脸庞的温度,想到了他清水一般颜色寡淡而骄阳一样喷薄而出的情感,他救赎一般的金发,他厚度均匀的嘴唇,每个夜晚他所轻轻观摩的艺术品一样的皮肤和耳垂,而如今他已行至森林深处,春树自己都从未进去的地方。
他过得还好吗?他晚上冷吗?春树抬头看了看窗外,原来天色又暗了,夜晚降临了。他试着动了动腿,已经酸麻得难以形容了。
“.......处以火刑,以告慰对神灵的不忠。”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结局。他现在只感到,审判毫无意义。
06火之吻
这是第二次,春树在晚上来到祭坛了。
祭坛里依然是上次看到的剩余的香料和木炭,闪烁着莹莹的蓝色火焰,不过春树也看不见。微弱的火焰在短暂的时间里又被重新引燃,散发出了焚烧的气味,也被风送到了春树鼻腔里。祭坛周围鲜少在夜晚有人出现,然而此时人头攒动,人们尖叫着、狂怒着、疯狂的抛掷物品来表达自己对观看死亡的狂热,卫兵费了很大劲才将春树带入祭坛。
他不知道该不该指望天空突然飘雨,他闭上眼睛,幻想着此时有雨水浇灭燃烧的火苗,幻想着是一个雨夜,他和诗人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奔跑着,诗人的斗篷渐渐消失在街角,他们的一切痕迹都被大雨冲刷走,仿佛他们两人从来都不曾存在于世界上。他想看诗人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滴水,想看他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向他表示着无限的缱绻。然而他已经快忍受不了火苗的干燥和炎热,他感到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的身体干裂,在流血。
他再次睁眼,竟然在另外一个地方看见了金色,在疯狂燃烧的火焰里。他死死盯着那飘忽不定的金色,眼睛被浓烟熏得流泪,他无法擦拭,不住得咳嗽,却坚定得相信诗人在朝他微笑,在他唯一能看到的金色光中。他看不到红色,看不到自己献祭而死的惨烈,理解不了周围人的狂欢。他突然想到他忘了问诗人一个问题,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希望诗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森林,或许已经到达了另一个部落,或许已经到达了他一生向往的海边。他没有选择跟诗人一起走,尽管他收到了这样的邀约。他心知肚明,当他第一次看到诗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就明白这是一场禁忌之恋,是罪恶的,只是扎根于他所有的苦难和不服输的高洁中绽放的高岭之花,他并不具有真正攀登的勇气,他真正破烂的斗篷和诗人被玷污的珍珠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不会拖累诗人,不会选择进入他的世界。
东方——诗人曾游历过的地方,诗人喜爱的气味将永远与他的骨肉融为一体,那些植物将以他的血骨为泥。
黎明之前,火灭了。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07旅途
“你说你从前遇见过我吗?”
黑色头发的少年屏气凝神地注意着诗人的脸颊。
“是很多个像你一样纯粹的人,让我一直沿着旅途走下去。”诗人笑着望向少年,瞳孔一闪一闪地,非常漂亮。少年立即避开了他的视线。
“以后,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下一个目的地,你还会遇见更多我这样的人,是吗?”
诗人笑得更灿烂了。他将清澈的目光投向远方,金色的头发不再被斗篷包裹,轻柔得似乎风也能在上面留下痕迹。少年看得有些呆。
“是啊。”
“谢谢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