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吹出炉子一样燥热的风,远处田里的人们的身影像蚂蚁一样,来回搬运着已经收割了的小麦,一辆辆收割机响着雷鸣般的声音,冒着一缕缕黑烟,穿梭在这片土地上。原先金黄的麦浪,一块一块被割掉,被铲平,只剩下满地的麦茬子,尖锐的刺向天空。像是一个满头金发的人,进了一个蹩脚的理发店,遇到了一个笨蛋理发师,笨蛋地拿起电推子,把金发从发根砍断,塑造出一个完美的寸头,只留下一地的金黄的发丝躺在地上。
收割机嗑瓜子一般,吃着麦穗子,泄着麦粒子,喷着粉碎的麦杆子,长了那么久的麦子,竟能在两三天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那些大家伙的功劳,它使那些被压弯了腰的农民站起来了,使大人们快乐了起来,但孩子们却忧伤了起来。
以往到了丰收季,大多数人家都是拿着镰刀,去田里割麦的。金黄的麦浪里立着几个黝黑的人,带着麦秆编的草帽,驼着后脊梁,一手抓一把麦秆,另一只手顺势拦腰砍断麦秆,穗子带着杆子一把把摞起来,一堆一堆散落在田里,像一座座金山。她带着一顶麦秆帽,瘫坐在那堆金山上,胖胖的小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头顶的大帽子在热浪里左摇右摆,偶尔露出那张胖乎乎的黑里透红的脸。她的妈妈弓着背转过头看了看那个胖娃娃,远远喊道:“割会儿麦子,就知道坐那玩,不干就回家去吧......”她一听到就赶忙拎起手边那把小镰刀,一溜烟钻进了麦田,消失了。
过了不久麦田的中央就多出来一个缺口,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慢慢的,像雀斑一样点的到处都是,更像地鼠的洞,那顶麦秆帽像小地鼠一样在一会儿在这个洞里,一会儿在那个洞里,灵活的很。她用那把小镰刀,把自己身边一圈的的麦子砍倒,坐在那小圈里,看着那长在麦茬中间,灯笼一样的小植物,外面裹了一层绿色的外套,撕开就能看见正中间挂着一颗绿色的小球,她把那小灯笼一个一个全摘了去 ,宝贝一样慢慢地放进自己的衣兜里,便从小圈里消失了。
麦田的一大串麦子晃动着,跟着那顶小草帽,前后摇摆,像是鱼鳍划破水面,拉出的一缕金色波纹,最终消失在了麦田的尽头。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水渠将广袤的麦田分割开来,小草帽在干涸的水渠里,来回游动,里面的蚂蚱也跳起来,蛐蛐也叫起来。那小帽子跟着蚂蚱一跳一跳,肉肉的手,扣成一个碗的形状,瞄准了那只狡猾的蚂蚱,猛地一扑。肉粉色的七分裤膝盖位置立马粘了一层薄薄的污泥,她跪在草窝窝里,伏下来,斜着身子,眼睛对准那盖着宝贝的手,把那小手,微微掀起一个缝隙,紧张的盯着。她自信的慢慢收紧拳头,一把草被她抓在手里,用两根手指去草里找那只小蚂蚱,等到一条小锯条一样的腿在指肚之间挣扎的时候,她松开了那碗一样的手掌,一条瘸腿蚂蚱瞬间跳了出来,钻进草里不见了。只有那条绿色的小腿,还在她手里挣扎。她把那条腿也装在衣兜里。
暮色微红,阳光渐渐的黯淡了下来,风也凉快了起来,蚕一样的人们,加快了啃食,那片麦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扎脚的麦茬子越来越多,小金山越来越多,小帽子又出现在金山上,阳光不再扎眼,她摘下了那顶晚霞色的帽子,凉凉的风吹干了玩耍留下的汗渍,吹着她软软的头发,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那些山一样的脊梁越变越小,看着自己砍出来的小圈一个接一个被消灭,咯咯地笑着。
眼前的黑影开始往回走,越来越大,说笑声也越来越大,“晚上留家里吃饭啊,都别走。”她知道又有好吃的了;背后的拖拉机,冒着黑烟,拉着车斗,轰隆的往这边赶,一座座小金山被“三叉戟”铲向车斗,田里的小金山越来越少,车兜里的大金山越来越高,小帽子被安排坐在大金山的顶上,像镶在皇冠最上面的那颗宝石,车背着垂落的太阳,颠簸着向前走,她对着橙红的夕阳,看着霞光向地下缓慢地流淌。
那天晚上,她吃了顿好的,做了个美梦,梦到瘸腿的蚂蚱来找她,梦到院子的树上挂满了大大的灯笼果,梦到自己在那绿帐篷里睡觉。
第二天,人们开始给麦穗脱粒,脱完粒的杆子,再用“三叉戟”给铲到家门口的那条土路上,忙着拉金山的拖拉机在上面来回跑,那条铺着麦毯子的小路整日经受着太阳的暴晒,经受轮胎的碾压摩擦。不出三天,那片麦毯子就会被盘的十分光亮,金黄。等到傍晚时分,劳作的人们都回了家,不再有轰隆隆的拖拉机经过时,她总是从路的这头玩到路的那头,来来回回玩了几十遍都不会觉得累,她打着滚,
过了些日子,土路上的金毯子就要被收起来,一层一层的叠起来,重新变成金山,金山就在家门口,但这时的金山更像金山了,麦秆更有光泽了,刺猬围着金山地底部一圈圈的转着,开辟出一条窄窄的矮矮的槽子。她头上戴着那顶麦秆帽,帽子上耷拉着一条方毯,像个小巫师,也像个小版侠客。毯子下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从金山上掏出高高低低几个小小的洞口,一手一脚的向上爬 ,衣兜里沉沉的坠着彤红的大苹果。金山上的金条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张长着手脚的毯子越来越高,张牙舞爪的扑棱着,像个武功不太高得侠客,最后落在了山顶上。
她忙活着,把毯子精心的铺在这软软的金山顶上,把两个苹果从里兜里剥出来,规矩的摆好,再把自己昨天的灯笼草围着苹果摆了一圈,才满意的躺下,没多久,一个吃的干净的苹果芯儿就从金山上掉了下来,掉在地面的金屑上,很快就裹满了黢黑的蚂蚁。她躺着,她的瞳孔里飘过一团又一团的云,慢慢的,云消失了,太阳露了出来,星星在她的眼里闪烁了起来。她拿起那顶金色的麦秆帽,把碗口大的洞正对着自己的扣上去,严丝合缝。透过帽子的缝隙,她看着一丝丝蓝天,一丝丝白云,还有星星点点的阳光,她睡着了。这可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那软软的金山顶比起邻居家刚买的弹簧床要舒服多了,何况这还是露天的呢。(大人们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丢脸的事情,爬上草垛躺着的,叫谁见了肯定是要被笑话的。)
她总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但从不贪玩,每天天一红,就收拾好当天的行装回家去了,所以家里一下午没见这个"小人儿”影,也没人好奇她去了哪儿,到了吃饭的点儿,她准坐好等着吃饭了。
一整个夏天,她都带着那顶麦秆编的金帽子,出现在各种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