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修车铺关张那天，我正好提着自行车胎下楼。卷帘门拉得死死的，铁锁上挂着串生锈的铃铛，风一吹，"叮铃叮铃"响，像谁在跟老主顾道别。
老张在这修车快二十年了。铺子就是间临街的小平房，门口总堆着半人高的废轮胎，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内胎，打气筒上的胶皮管裂了好几道口子，用铁丝捆了又捆。他总穿件军绿色的旧夹克，袖口磨出毛边，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油泥，笑起来露出颗镶过的银牙。
上初中那阵，我的自行车总掉链子。每次推着车往铺子走，离老远就听见老张的收音机在响，不是评书就是京剧，咿咿呀呀的，跟他敲打零件的"叮叮当当"混在一起，倒像支热闹的曲子。他接过车，不用细看就知道毛病在哪儿，"后轴缺油了，丫头"，说着从黑油罐里舀出点黄油，往轴心里抹，手指灵活得像在跳舞。
那时候车筐坏了、车座松了，都往他这儿送。他从不嫌活儿小，补个胎两块钱，紧个螺丝分文不取。有回我忘带钱，他挥挥手："下次再说，还能让你推着车上学？"后来我揣着五块钱去还，他硬塞回三块，"补胎就两块，多给啥"。旁边修鞋的老李总打趣他："老张，你这是学雷锋呢？"他就嘿嘿笑，手里的扳子照样"咔咔"拧着辐条。
夏天的傍晚，修车铺最热闹。下班的人推着车排着队，老张光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像串珠子往下滚。他老伴端个搪瓷盆出来，里面是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递到等车的人手里："尝尝，自家种的，甜着呢。"有人掏钱，老太太眼一瞪："给钱就拿回去！"我们小孩就围着西瓜皮转，看谁能抢到最甜的那口边儿。
我上大学那年，自行车放在铺子门口寄存。老张给车座套了个塑料袋，说怕落灰。放假回来取车，他从屋里拎出瓶机油，把链条重新润滑一遍，"骑吧，保准比以前顺溜"。我要塞钱，他按住我的手，指节上的老茧硌得我手心发疼："丫头出息了，上大学了，这点活儿算啥。"那天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铺子，他银牙上的光和机油的亮混在一起，暖乎乎的。
工作后买了电动车，去修车铺的次数少了。偶尔路过，看见老张在给电动车换电池，动作慢了不少，收音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正放着流行歌。他看见我，还是那句"丫头回来啦"，只是声音里多了点颤。我问他咋还不退休，他拍拍身边的工具箱："退了，这些老伙计咋办？再说，街坊们的车坏了找谁去？"
去年冬天，我看见老张的儿子来劝他："爸，跟我去城里住吧，这铺子租出去，租金比你修车挣得多。"老张蹲在地上擦扳手，头也不抬："钱哪有情谊金贵？你王大爷的三轮车，李婶的买菜车，离了我能行吗？"儿子叹着气走了，他摸出烟盒，抖出根烟，点着了，烟雾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
现在修车铺改成了奶茶店，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每次路过，我总忍不住往里瞅，好像还能看见老张蹲在地上，军绿色夹克上沾着油星，收音机里的评书正说到精彩处。有回买奶茶，听见老板抱怨："这地面咋总擦不干净，老有黑印子。"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老张修了二十年车，油泥渗进水泥缝里的印子，哪是说擦就能擦掉的。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个布包，里面是老张给我的气门芯，用红绳捆着，他说"备着，免得半路车胎没气"。摩挲着那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他补胎时总说的话："补丁得粘牢实了，过日子也一样，有窟窿就得赶紧补，不然越破越大。"
风又吹过奶茶店的招牌，没有铃铛响了。可我总觉得，那"叮铃叮铃"的声音还在，在放学的路上，在傍晚的车堆里，在那些被补好的轮胎上，在每个被老张的实在劲儿暖过的日子里。有些东西，就算铺子拆了，人走了，也照样在心里扎根，像他补过的车胎，稳稳当当地，托着你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