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的一个旧院子

东胜的变化真大呀,大到我在铁西区会迷路,大到公交车从7路开到了26路。从前东胜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摩托车,现在的交通工具室汽车,鄂尔多斯机场已经开通了去普吉岛的航线……

夜里的霓虹灯和路灯彻夜不灭,像一条巨龙一样盘旋在城市的头顶。从2005年起,各色高楼拔地而起,车辆像是一夜间从地里长出来的。渐渐地,渐渐地,马路在拓宽,自行车道在变窄,甚至一跃而起,跳上了台阶,跳到了人行道上。人越来越多,像无边的繁华一样,蔓延在整个东胜。

我们的小城,是中国速度的缩影。也许我们这三代人将经历国外上百年的剧变。然而,我们无可选择,我们就生活在这个时代。

一、大树

我奶奶家在东胜的老城区。印象中奶奶家小区的大院子里有几棵很粗很粗的参天大杨树,高高的树枝将天空分成破碎不规则的小空间,使天空看起来神秘又梦幻。当然,这是冬天。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下,天空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碎点。一阵风出来,树叶沙沙的响着,像被谁挠了痒痒,咯咯的笑着。

这些树长在一个柏油路的大坡上,很多大院儿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在树下休息,我爷爷、奶奶也曾经在树下乘过凉。这条柏油路的大坡上也长着一个纸箱厂,纸箱厂门口旁有一家小饭馆。后来纸箱厂倒了,小饭馆倒了,几棵参天大树也砍掉了。一开始,还有留下一个木桩子,提醒人们那里曾经住着一棵大树。直到有一天,大树也被连根拔去了,装在一辆蓝皮的大卡车上,呜呜的开走了。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大洞和四处散落的根须。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为那个大洞感到疼痛,怅然有失。


二、凉亭和花园

后来,我就去玩儿了,孩子的兴趣总是很容易被转移的。

奶奶家小区的大院子里,有一片用半椭圆形小砖围起来的小草坪。草坪的中间是一个四五十公分高的圆形小花坛。里面种了串串红、小野菊,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盛夏的时候,姹紫嫣红的一片,极其好看。我和其他小伙伴们,揪下串串红的管状花芯,直接放在嘴里吸它的甜汁,每次只揪几管,留着第二天,这样的甜蜜能伴随整个夏天。草坪的西边是一个石头搭的小凉亭,亭顶是金色的;亭柱是红色的,有四根;还有四个美人靠,枋上面画苏式彩华;亭子正中是石制的一张矮圆桌,四个圆凳。小草坪夹在两排楼中间。南面是一排旧的四层楼房,大约是东胜最早的一批楼房;北面是新的六层楼房。现在旧的楼房里,很多人都搬走了,楼房租给了外地人。而新楼房,变成了旧楼房。

下午凉亭被小孩子们占领,当然,也包括我。我们在凉亭里玩“爸爸妈妈”的游戏,长大了才知道其他地区管这个游戏叫“扮家家酒”。叫什么没关系,我们玩儿的开心就行。“妈妈们”在草坪里拔了草,撕碎,找个塑料玩具碗装了,接上浇花的管子里流出的水,算作一道菜。又或是把水浇在土里,用手团成一团,双手把泥团子压实,放在塑料碟子里,又算作一道菜。也有时,摘了花,洗净单独装盘,或者插在泥做的菜里……“爸爸们”背着书包充作公文包,在各处捉蚂蚁、用土捏成各种城堡当作上班。

圆桌大多数时间是用来“吃饭、聊天”的,也有时候孩子们放学,在家里偷了作业,让高年级的孩子们来“帮忙”,或者互相抄作业。要是抄作业被家长们发现了,家长们一面叫骂,一面把胡闹的孩子们拎回家教育。

我是亲眼看着凉亭建起来的,这座凉亭为我建立了江南的第一印象,不同于四四方方的房子,而是没有门没有窗的奇怪建筑。从亭子里面看去,亭子顶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画,有一个头上有个一大包,拄着拐杖的老头,还有仙鹤……后来,花坛里的花一年比一年衰败,最后变成了空空的土池,还是有小孩子在那里挖土玩。石头圆桌的桌面掉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突兀的石柱。凉亭里的漆也渐渐斑驳了……

三、奶奶家的小院子

金色的向日葵在奶奶家的院子中央迎风招摇。

吃过晚饭,我和妹妹都出来玩,连租房家的孩子也出来玩。有土的地方就是孩子们的小世界,认真的把手中的土堆成心里想要的样子,或者玩“爸爸妈妈”的游戏,游戏成了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有时,租房家的小黄狗也来凑热闹,我们也把小黄狗算成“爸爸妈妈”游戏的成员。有时,小黄狗也跑到坐着乘凉的爷爷跟前,爷爷就会摸着狗头笑着说,“好,好,灰娃娃,好灰娃娃……”爷爷仿佛很愉悦,仿佛,这条小黄狗能够点亮他的晚年。

奶奶却会骂爷爷:“你天天招那只狗做什么?一只别人的狗,你天天喂!”等小黄狗跑到奶奶跟前,奶奶又会伸出手逗狗玩,跟狗说:“你来干甚了?就知道乱跑……”

再早的时候,奶奶家的厨房上面,有一间鸽舍,可以沿着铁楼梯上去。那是我二叔找人盖的。一百多只鸽子,每天听着鸽哨在屋顶上盘旋。二叔每天天刚亮,就打着手电,去喂鸽子。有时,又会把善飞的鸽子一只一只捉进笼子里,开着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过好多收费站的地方。过不久,鸽子就飞回来了。二叔在鸽笼前,一只一只的数飞回来的鸽子。再后来,家里添了一些各式各样的奖杯。二叔养鸽子的事,是奶奶一直反对的,二叔却假装听不见。直到后来,他不在了,家里的鸽子也被卖掉了,只剩下屋顶上空空的鸽舍,和卫生间里放着的几本厚厚的彩色杂志。

四、金元城

我小的时候,是在奶奶家长大的。爷爷经常骑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送我上学放学,我就坐在大梁上面,晃着腿,在爷爷的环绕下看着全城的风景。那时候街上有一条很有名的夜市街,叫金元城。金是金元宝的金,元是金元宝的元。那时候的东胜,路灯还没有这么多,没有这么亮。金元城是一整条街上最明亮耀眼的地方。金元城的周围,弥漫着各式各样的香味,烤羊肉串的烤架沿着道路两旁,排成长长的两列。每个烤架后面都站着一个戴着小帽子,穿着黑底花袍的新疆人。对于所有人来说,新疆人一点儿都不可怕,他们是全世界最会烤羊肉串的人。羊肉串在烤架上滋拉作响,冒着青烟,新疆人一手灵活的握着一把羊肉串翻烤,另一手从木头的调料盒子里拈出盐和孜然用极为神奇的手法洒在羊肉串上。新疆人会用奇怪的口音问你,要不要辣椒。怎么能不要?兴奋的小孩子们咽着口水大声叫喊:“要辣椒,要辣椒!”十分紧张新疆人听错了。新疆人面无表情的放上辣椒,翻烤了半天,递给了旁边的人。原来,不是你的,于是又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才有羊肉串递到你手里。家长们握着手里的两块钱递过去。那时,羊肉串一块钱四串。金元城里另一家最出名的店叫金元烤饼店,记忆中是打月饼的,也卖各式各样的烧饼。记忆中能吃上金元烤饼店的月饼,再配上牛奶冲的奶茶的早晨,是最完美的早晨。

金元城里有各式各样的好吃的。烤羊腰、烤红薯、羊杂碎、碗托、酿皮、关东糖……五金店铺、饭馆、小卖部、配钥匙的、修拉锁的……灯火辉煌的连成一线,配着红色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圆顶,形成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不记得哪一年金元城轰然倒塌,倒塌的金元城为拓宽的马路做出了贡献。后来,我也吃过其他的羊肉串,却始终觉得不是很好吃。也许,那不是羊肉串不好吃。而是因为,物质匮乏年代的美好童年回忆,超越了一切味觉,无可替代。

五、童年游戏

我最近一次见滕宝宝的奶奶,是在医院的电梯里。她问我是不是小x,我含笑答是。我问她来医院看谁,她说滕宝宝的爷爷得了肿瘤,我是惊诧的,除了安慰和祝福,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家很久之前就从小区的大院子里搬走了,我们十多年没见过了。从没想过,我们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滕宝宝是我们小区大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子,他很聪明的,又比我高一年级,知道的比我多,会在墙上画我不会画的画,于是就变成了我很难超越的“死敌”。他跟着一群女孩子们玩丢沙包、跳皮筋、跳格子、拿放大镜烧蚂蚁、爬上高高的沙堆再跑下来,玩砸片儿、玩跳跳鼠、玩蹦蹦球、玩悠悠球、在墙上画画、写字……我们吃“酸溜溜”、“万兴隆无花果丝”、“流口水”、“大大卷”、“真知棒”、“麦丽素”、“脆脆冰”、“小浣熊”……

有一回,我跟小伙伴们到一栋楼房的东面避风口处,用砖头搭了建议的炉子,从家里偷了火柴和纸,烤红薯吃。红薯自然是烤不熟的,烧的黑焦,却有一种背着家里人做禁止的事的快感。我们披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塑料布、破麻袋条,充作披帛玩角色扮演的《新白娘子传奇》。我被分到了演小青,滕宝宝被分到演法海。晚上FQ哥哥带着大家拿出蜡烛点上,开文艺晚会,大家轮流表演节目,邀请家长们来看,直到晚上九点多。

我对滕宝宝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我们在我奶奶家对门玩。我们对门住着刘三一家。他家是做金属加工的,总是有连绵不绝的切割金属的噪音从他家敞开的门里传来。他家门口摆着一个铁架子,铁是很容易生锈的,在雨水的侵蚀下,那个高高的铁架子变成了棕红色。滕宝宝跟我站在铁架子上,玩着铁架子上能转动的螺丝。于是这个铁架子仿佛变得神奇起来,具有了宇宙般深奥奇幻的色彩。他教我“唱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我一点儿也不明白,那个写歌的人为什么说“他是一棵松”,我的主要精力全放在学会这首歌以后,如何“优雅”的赢过这个“死敌”。虽然我嘴上不服输,我还是很喜欢到他家玩。清早七点多起床就直奔他家,有一天早晨太着急了在他家院子的水泥地上摔了五次,膝盖摔得鲜血淋漓,半个月才长好。不知道我是怎样从前所未有的尴尬中摆脱的,估计不哭拍拍膝盖站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是自我解嘲的关键。

六、尾声

再后来,大院里的孩子们渐渐长大,被父母接回了家。谁也不知道哪一次玩耍,会变成永别,就是你去他家找他,他爷爷奶奶说他回家了,再后来,他爷爷奶奶也搬走了……

我爷爷奶奶的房子是九二年盖的,正是我出生的那年。他家也是最后搬出大院的。我见证了大院的砖房从光洁如新,变成了斑驳陈旧,见证了新楼房拔地而起直到变成旧楼房的过程,正好是我的整个童年。

最后连青石板也因无人修补碎裂了。也许,人的一生,就像这青石板一样。由光洁如新,逐渐变得陈旧乌黑,变得支离破碎以至被起出来最终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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