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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热啊,据说连人间天堂的苏杭都跟火炉重庆PK起了热,而且旗鼓相当,谁也不愿意“热”少点。杭州的小姐姐直接说在这滚烫的夏里,皮肤黑了几个度。不禁让我想起了黑妹。自从那次,我、阿康和阿廖在新华书店外问这个小学妹拿5元钱打摩的回学校,我就记住她了。她很黑,那种黑仿佛与生俱来的,感觉非洲黑人见到她,都要自卑。头发又偏黄,细密柔软,可被剪成了小平头。
那天我们仨从机室出来,迎接我们的是让人眩晕的太阳,柏油路上滚滚的热浪从脚底开始向上炙烤着我们。而身上所有的钱都被我们前一个晚上疯狂地砸在了街机里,连回学校的路费都没了,这也让我们的热感有了几何倍数提升。
正在我们无计可施时,一个穿着一套浅蓝色的牛仔服的少年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站在路边等车,一看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马上计上心来,对着那个背影吼了句:“那个谁,借5元给我们回学校。”同时快步走到了那人面前,可能因为我的动作和声音太突兀,那个少年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并合上了手上的书《文化苦旅》。
啊,呸,什么少年,是个小学妹。她的一双眼睛又圆又大而且清澈明朗,仿佛藏有星辰大海,我一下就愣住了,这不就是“溪潭水澄澄,彻底镜相似”吗?心中暗自苦笑,被看一眼,我倒成了个诗人了。可怎么是个女的?这时阿康和阿廖也过来了,说:“那谁,快拿钱啊,没听……”
话没说完,也像装了消声器般焉了。然后我们仨像木了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耍横。
“你们要钱?”过了一会,小学妹张着那双如一汪浩淼的潭水一样的眼睛看我们傻愣在那里不说话,就问道。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如清泉石上流,清亮又软糯,仿佛整个滚烫的马路都清凉了下来,只有她的声音穿过耳膜闯入我的心田,在我的世界里穿堂过室。
“是。”我们仨好像被鬼整一样,平时的蛮横匪气都不见了,竟然异口同声地回答她。
她没有再说话,却拿出5元钱放到我手上,然后就上了刚到站的公共汽车回学校了。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陌生的我们问要钱而觉得突兀或抵触;没问我们要钱做什么;也没问我们什么时候还。就给了我们5元,仿佛那5元钱跟她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们的一样。可要知道,5元是我们一天的伙食费啊,对于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穷学生,可不是个小钱。而我们还不知道她是高一还是高二的,反正不是我们高三的。还有就是她跟我们说的是普通话,不是我们的本地土话。
我们仨愣神半天,这可是我们“敲诈勒索”最没挑战性的一次。太让人困惑了,我们坐在摩的上第一次安静地没说一句话就回到了学校。只有那把让人安静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还有那清亮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
回到学校,顾不得通宵打机的疲惫,我就四处打听她的信息。直到知道她是高二文科班的学霸,我才倒头就睡,以弥补身体通宵达旦打机所欠下的债。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虽然知道她是谁,但因为学校老师抓得严,我根本没时间找她。只是偶尔看到她和自己宿舍的同学去抬水回宿舍洗漱,或者去饭堂打饭,又或者在宿舍后面的林荫里和三五同学打排球。
直至又一个周末,我趁老师不注意,溜出了课室,直接往她的课室的方向走去,希望可以遇见她。我的心其实是忐忑的,我没钱还她,可又想跟她说话,毕竟心中有太多的疑团。阿康和阿廖看我溜了,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于是学校最渣三人组又齐聚一堂。
因为心急,我在走廊就往楼下看,可以看到隐约的灯光,会不会是她?一般高二周六都会回家,不像我们高三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不管如何,我们也无心学习,就一起走了下去。那个黑成一团,但却有双像可驱除暗黑的清亮眼睛的女孩,是真的让人过目不忘的。
高二在二楼,只有一个课室亮着灯,我们仨跑了过去,在课室的后门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是她!短短的小平头,自己坐在诺大的课室里,桌面放着一本书,她低头看着。对,那天她在等车也是低头看书。是个爱读书的小豆芽。我们仨故作姿态地走了进去,毕竟是晚上,太安静了,不用什么大动作就可以惊动她。果然,她很快就抬起了头,当看到了我们几个时,蹙了蹙眉头,似乎是在嫌弃我们打扰到她看书了。但显然也认出了我们。
“呃,你怎么不回家?”我掩饰着尴尬地问。
“有事?”她没有回答我,反而是静静甚至有点清冷地问了一句。
“那个5元钱……”我不得不提起我们唯一的交集。是啊,她是学霸,我们仨是渣渣,所以以前根本就应该像两条平衡线,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我现在吃饭的钱都是问班里同学借的……
“……”她没说话,困惑地看着我,又好像等着我说下去。
“我们下个月还你。”阿廖机灵地补充道。
“哈哈,对,我们下个月还。”毕竟是最渣三人组,阿康和我马上默契地配合。
“你们竟然会还钱?”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带着惊讶地问道。
“啊…哈哈…当然会的。”我们有点心虚,看样子,她是知道我们的。
“老师说远离你们仨,看样子有点言过其实了。”她又多说了几个字,不,是说了一句话,而且微微笑了起来。天哪,她竟然知道我们仨,还能笑出来。这在我们的学校生涯里几乎没出现过,所有人知道我们仨的都会绕道而行,形同见鬼一样。
“打架斗殴,敲诈勒索,翻墙逃课的最渣三人组竟然会还钱啊,有意思。不过既然下个月才还,你们今天来找我干嘛,今天才9号呢?你们又逃课了?”小嘴巴笑着说,流利的普通话,清脆的嗓音,再次浸润着我的心田。
以前这些字眼老师是不惜吝啬地一个个往我们身上套,我们总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或引以为傲。可今天,我竟然觉得自己开始脸红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升起了羞愧之心。
“如果我是你们,我会想在剩下的一个半学期,如何把老师的眼镜打掉,而不是再吊儿郎当地逃课打机。”看我们尴尬地不说话,她又说道。
“打掉老师的眼镜?”我突然觉得这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娃,我们最多恃强凌弱,她竟然要打老师?
“打机打得智商有点低。”她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一样,“你们在老师那里基本是定了型的,在我看来那是有色眼镜。但还有一个半学期,你们才高考,为什么不试试用这一段时间扭转乾坤,让老师的有色眼镜在事实面前碎掉。”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仨安静地听一个才见面两次的小豆芽说了这么多,总之我们仨在老师面前都没这么老实过。
那一次,因为彼此不再陌生,又或者是周末的晚上,她有了比较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我们聊了很多,从历史到地理,从学习到将来等等,直到课室关灯。通过聊天,我们发现她口齿伶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我们这所谓高三的学长还知道得多。她还答应,如果我们需要,她可以帮我们补基础知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我们无力反驳。我们只是混了2年多的高中,知识确实没有她储备的多。
那个晚上之后,阿廖是最开始改变的。他主动跟我说,他要用剩下的时间拼一下。我作为最渣三人组的老大,看着他真的开始听课写作业,内心鄙夷中又似乎多了一丝期待。接着阿康家里老母亲过来看他后,似乎也开始变,阿康本来成绩就不差的,这是我知道的。
我没有了玩伴,也常常想起黑妹说的“如何把老师的眼镜打掉?”对,自从那次聊天后,我们就把那个黑不溜秋的小豆芽叫做黑妹。因为没有了玩伴,我也开始勉为其难地听课写作业。自然不会真的找黑妹补习基础知识。这脸还是要的。
黑妹那天说,她其实也是怕我们的,所以给了5元时车也来了就赶紧走,不想跟我们有过多的接触。只是当我们说要还钱,她就觉得我们其实不坏。于是跟我们聊天也不怕了。我还记得她说她想挣很多钱,然后回老家建学校,如果有遗力就再建养老院。那时,我还不能理解她的这些想法怎么来的。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实现了没有?
看着手中被折成千纸鹤的5元钱,想起黑妹拿到我们还的5元,又迅速地折成了千纸鹤,递给我说:“希望明年你们高考时可以一飞冲天。”然后调皮地挤了挤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我想听到老师眼镜碎裂的声音。”
然后就去跑步了。对了,她总是在下午放学后,迎着并不友好的太阳,沿着校外的那条泥路跑到后面的村子里,再绕过一座小山坡跑回学校。是不是因为日复一日在下山前的太阳陪伴下跑在乡间的泥路上,所以才被晒得黢黑?看着那渐跑渐远的小身板,我傻傻地笑了笑,想听到老师眼镜碎裂的声音,这什么癖好啊?
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小豆芽听到老师眼镜碎裂的声音,但是我想试试。第一次我的心中出现了这么强烈的愿望。我想起我说建学校和养老院应该要很多钱,她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好难。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以?”好吧,那我就试试让她听到老师眼镜碎裂的声音吧。
从那之后,学校最渣三人组像换了个脑子。课室里来的最早的是我们,走得最迟的是我们。老师看我们的眼光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面的珍而重之,我是真切感受得得到的。老师们在每次模拟考以后说得最多的就是:“可惜了,若是早点……”级长则说:“浪子回头啊!不急。”
我们也有挫败的时候,感觉花了死力气,也拼了老命了,可成绩也没有起色,沮丧得想放弃,从新过“最渣三人组”的风光时刻的日子。可只要想起那双奇亮的眼睛,我就会静下心来。还记得有一次阿廖和阿康因为成绩没有起色而破罐子破摔,作为老大的我在小树林里狠揍他们时,黑妹突然出现,说:“不到最后时刻,每个人都是黑马。”
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状况的,我们一直不知道。但我们奄奄一息的“雄心壮志”因为她没头没脑的这句话又死灰复燃了。那段时间我们没日没夜地学,追补落下的功课,真是从来没试过这么努力过。我们看到彼此焦头烂额的样子,常常开玩笑:“如果一直这么努力,北大清华都盛不下我们的才华。”
我们仨偶尔会看着在泥路跑步的小豆芽,她像个黑色的小精灵,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周围,不经意地翻动了我们的人生。可也像一潭泉水照清了我们。在苦不堪言的努力中,她的话语又如一股清凉的风,安抚我们燥热难安的心。
跳丸日月,很快就到了流火的七月,还有几天就是牵动全国万万名学子的心的高考了。其实阿康、阿廖和我三个都进入了一种莫名烦躁的状态,在考前两天,我们也不想复习,就躲在小树林里偷喝着阿廖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宿舍的啤酒。但啤酒也无法浇灭我们的各种不安,那种焦灼依然像火苗串烧在彼此的眼睛里。
难分真与假,
人面多险诈
几许有共享荣华,
檐畔水滴不分差
无知井里蛙,
徒望添声价
空得意目光如麻,
谁料金屋变败瓦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突然,一阵粤语歌声响起,我们仨赶紧把酒瓶子藏在身后,同时喝了一声:“谁?”
没有回应,我们眯着被酒精熏得迷糊的双眼再四周看了看,没人。就在这时,歌声又响了起来:
雷声风雨打,
何用多惊怕
心公正白璧无瑕,
行善积德最乐也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
毋用多牵挂
君可见漫天落霞,
名利息间似雾化
我们仨很愕然,声音就在四周,可我们看不到人。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声音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诵读了这几句歌词,“你们仨是不是学傻了,我在这呢,头顶上。”随着声音落下,一支树枝嗖地插在我们前面的地板上。
我们赶紧抬头向上看去,黑妹坐在我们后面的一棵稍粗的树的枝丫上,离地有四五米,还晃荡着两条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你怎么爬树上了?”我看着她那个样子,脚底如同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钻咬,喝下的酒也都被吓成了冷汗。
“我早就在这里了,你们没来以前我就坐这里的。”
“你不上课?”
“级长让我反省,为什么数学考了14分?又因为总分级排第一,我可以自己在宿舍反省。”她淡淡地说。
“可……你先下来吧,这样说话我脖子疼。”其实我是被吓到了。怎么这小豆芽爬那么高,怪吓人的。
“不,我在这坐着反省,舒服。”
“你不是想跳树吧?死不了的,只会残废。”阿廖的脑洞还是那么大。
“你傻我还不傻呢,我干嘛跳树?哈哈哈……”黑妹大笑了起来。
“你不是因为数学考14分想不开?”阿康接着说。
“哪里会因为考14分想不开,只是我觉得对不起数学老师,所以我要在这里想想怎么办?”黑妹又蹙起了的眉头。
接下来,我们仨的烦躁不见了,都在给小豆芽想办法怎么提升数学成绩。而我的数学是三个中最好的,所以我也给黑妹出了好多主意。聊着聊着,黑妹估计看我们仰着脖子说话太难受,就像只小猴子般从树上下来,那敏捷的动作确实说明她不是要跳树,而是个经常爬树的人。
她还是那么黑,我很怀疑,如果晚上没有灯光,一张脸只能看到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看着我们又笑眯眯地说:“许冠杰的《浪子心声》,你们会唱吗?”
难分真与假,
人面多险诈
几许有共享荣华,
檐畔水滴不分差……
我们还没回答,她又跑了,只是边跑边唱,我们的心不知道因为歌词,还是因为她的歌声,变得平静无波。我们仨给彼此一个“Give me five”后又重新回到了课室。
两天后我们都平静地挤上了“独木桥”。我们仨都考出了自己的水平,或者如老师口中所说的我们仨都是超常发挥了,考上了大学。现在我成了一名人民警察,阿廖成了一名教师而且回到了我们的高中任教,阿康则成了私营企业主。我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自然也会说起黑妹,不知道她听到老师眼镜碎裂的声音没有?
据说在我们大一结束时,她数学也超常发挥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据说她为了拒绝分配不要档案,据说她有了个温暖的家……
尽管至今她还像个小谜团,但我们说起她时都会会心一笑。仿佛哪怕在焦金流石的仲夏,依然可以听到她那如清泉一样的声音,从而再燥热难安的心也能瞬间平和下来。若能再聚,我想我一定会问问她是否听到了老师镜片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