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第二次读毕飞宇的《祖宗》,还是被震撼到了。
就因为“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精”这一旧思想驱使,“我”父亲及他的12个堂弟一致决定,将还有十天就满一百岁的我的太奶奶的一口牙全拔了(我在内37个重孙都没有反对),那是一囗完整无缺且发出古化石一样光泽的牙。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他们用绳子用老虎钳,活生生地拔掉了太奶奶全部的牙齿,动作迅猛而生硬。血止不住了,太奶奶死了。
当晚太祖母被放进准备了三十多年的棺材里。我睡在吊起的棺材下面手抚棺材板(风俗)。半夜,棺材里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太祖母在用她那灰长指甲抓棺材壁,后又用她那三寸金莲咚咚敲了两声棺材底,所有守灵的人都听到了,但没人打开棺材盖救人……
五叔说,打开,快打开。其实五叔的表达没有这么完整,他的舌头咸肉一样硬。 三叔最初没有开口。三叔后来说,怎么指甲没有铰掉?我们就一同记起了太祖母的灰色尖指甲。这个危险的物质成了未来乡间传说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然后我们屏紧了呼吸,整个生命投入了谛听。声音越来越弱,间歇也越来越长。最后一切和棺材一样平静了。
这样的事太惨无人道了。但我相信小说中家族晚辈们谋害祖宗的惨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真的有发生或正在发生着。
当然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事。但我见过村里有老人生病了,儿子不给救治,任由老人病死的事,而且已见过多起这样的事。
一代又一代人构成了家族的历史。一些老人被被嫌弃被被剥夺生的权利,都是晚辈自私自利自导自演的人伦惨案。
好了,说下这篇文在写法上,让我欣赏的地方。
1、首先是毕飞宇的语言,同他的其他文章一样,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精准,比喻都是那么形象贴切。
例如:
①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②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浪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这真是匪夷所思。
③(我儿与我太祖母)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浪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
④太祖母坐在窗前,安闲如梦,像史书上的无事季节。我们全埋伏在太祖母的四周,不动声色,在地上投下我们的巨大阴影。
⑤我们相互打量的眼神里有一种绿幽幽的惊恐。他们终于听清声音是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如一只低音音响渲染了太祖母的指甲对棺材的批判与不适。
⑥棺材里指甲的抠动无力却又丧心病狂,如衔在猫嘴里的鼠,无望热烈地尖叫,充满死亡激情。
⑦太祖母的三寸金莲憋足了力气,咚咚就是两下。这两句总结性的批判在我们的后背扯开了一道缝隙,八百里冷风直往里头飕。
⑧挪开(在祖母阁楼上的)门,上个世纪的冷风披着长发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
⑨我注意到(太奶奶床下)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作者用螺旋状这个词,大概意思是指家族螺旋式发展吧),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我看见我的家族排着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他们用我的家园方言和家族遗传神态向我招呼。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这里首尾呼应)。
2、埋钩子:
①一开头就写太祖母眼中布满白内障。我爷爷这一辈早已湮没。
【写老人视力不好,大概也喻指了老人看不清她的孙辈重孙辈存心不想她好活,不想她再活了吧。】
②我是收到父亲的加急电报携妻儿返回家园的,我的家园安放在灰褐色小镇的幽长巷底。
【这里让人不由得联想,难道是太祖母病重或要死去?灰褐色小镇幽长巷里,暗示着将发生的事情的阴暗?】
③阁楼的空间因太祖母成了另一个宇宙,在家园的一角冥冥迷迷。太祖母不许人进去,很小的时候就听太祖母说:“你们别想进去,除非我死了。”父亲这时总要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我们不进去,谁也别想进。”
【太祖母的阁楼充满了神秘色彩。后来太祖母去世后,我和父亲上了阁楼,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个梳妆台,再就是象征着家族几代人的物件,太祖母都是按些螺旋状顺序排放的:最前面是突然就不见了的我儿子的小红鞋,有我的破耐克,还有一双草绿色解放鞋、松紧口单布鞋、两片瓦、木屐……可见太祖母重视家族历史,她老而不愚,衬显出她的孙辈重孙辈的愚恶。】
④这一回返回家园我目睹了极大变化,家园的四周因拆迁而衰败杂乱。拐过第三个弯口我就看见和我家共一堵西墙的邻居业已搬迁,只在我家的西墙留下砖头和木条的历史痕迹,那些痕迹过于古老,反而成了现代意味很浓的平面构成。
【写这个,作者意图大概是喻指“我”的家族还是沿袭着古老的思想吧】
⑤我蹒跚学步的儿与我的太奶奶,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地交谈。他们的脸上回荡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春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精华。
后面几次写到我儿在我太奶奶被孙辈重孙辈伤害时的受惊、恐哭,看来家族里最老与最小是有心灵感应的——
A、父亲的十二个堂弟晚上聚集在我家商量拔掉太祖母的牙的时候,妻子告诉我,孩子的手老是一惊一惊的。
B、太祖母的牙齿被拔下,歪歪斜斜排在红木托盘里头,后来我儿一声啼哭。
C、我太奶奶的牙被她的十三个孙子拔掉了之后,人快不行了,连水都灌不进去。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我儿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