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石磨



我阔别多年,回农村老家。

故居,已然不是当年那种黑瓦白墙的牛脊背房子了,翻新成了城里那种火柴盒式两层楼的平顶房了。我屋里屋外的到处看看,仿佛有意无意地寻找当年的痕迹,但令我大失所忘。偶然间,在屋外靠河滩头的墙脚瓦砾上发现了一个石磨的下扇。几乎同时,认出了这是我们家的石磨。确切地说,是父亲的石磨。

看得出,这石磨显然被丢弃了。

我端详着平躺的石磨,光滑的石槽边有些缺损的伤痕,纪录着它沧桑的年伦,磨轴衬垫的铁皮随了磨纹洇出了些许锈迹……

瞬间,石磨把我带到了对父亲的冥想中去了。

我和父亲之间,是一个完整的生死延续过程。1963年4月的一天傍晚,母亲慌慌张张的急切地对我说:“阿三,听人家说你父亲跌倒在那个河滩头的田埂上半天辰光了,你快去看看……”

朝着母亲告诉的地场我一路小跑着,见到父亲时,嘴角上堆了些白沫……,急得我嘤嘤地哭出了声。父亲居然隐隐约约劝慰我说:别哭,不碍事。我揪扯着父亲,可惜个头小,力气也不够,背不动。正值为难中,两个堂兄来了,一个背着父亲,一个扶着父亲,快到家那阵,一个堂兄摸摸父亲耷拉着的枯瘦的小腿肚说,哎呀呀——已经发僵了。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

恐慌中的母亲也还保持着几分沉着,一边吩咐大妹去邻村请医生来抢救奄奄一息的父亲,一边嘶哑地吼喊着摇着拍着推着处于昏迷状态的父亲,企盼父亲说话,甚至想问问父亲哪里不舒服?但这一切都是枉然。他呼噜呼噜的嗓子里一口痰堵着,估摸着晚上八点多,没等医生到家,父亲全然没有了呼吸。

父亲安祥地躺着,临终没有说一句话。

母亲捏着从父亲口袋里掏出的几根萝卜干,泣不成声地说:“这是他向邻居讨乞来充饥的呀。”

远在北方工作的大哥,从此刻起,追悔莫及了一辈子。就在离此刻的一个月之前,他领着新婚妻子回家拜望父母,临走那阵,父亲不声不响的一路跟着他俩到了上轮船的码头,若若哀求着要跟他们到北方讨生活。但是,大哥终因条件限制而没有带走父亲。想不到就此一别,竟成了父子永诀!。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工作不到一年的二哥,从此因为没有报答父亲养育之恩而遗憾一生。

父亲的故去主要因为饥饿。

父亲的故去,家空空如洗。

唯独有份量的便是父亲的石磨。

那阵子,我16岁,因吃不饱,个子矮小,小妹不足7岁,大妹年仅12岁。经过母亲耐心调教,和她亲手操作,我居然挑起了用父亲的石磨磨出的豆浆做出了豆腐花(脑)担子,上村前村后去叫卖。

1964年3月的一天,大哥从北方回来将我们一家接走。父亲的石磨自然遗留给堂兄家了。

日子走得飞快。嗖的一声!36年过去了。如今,父亲的石磨终结了生命,自然被冷落在墙隅了。

在我记忆里,打开始记事就有了父亲的石磨。父亲生于1903年某月某日,出生三天,生母故去,只得寄养在父亲的姑姑家,吃姑妈奶水长大。两个小孩儿吃一个人的奶水,自然营养不够,所以父亲体格瘦小单薄,以至于起的绰号都叫他“细脚阿福。”当然,凭父亲这副身板种好祖上传下来几亩田庄稼不成问题。解放前父亲曾经给地主当过多年的长工和短工。虽然父亲天生善良,也稍微有点木讷,但脑筋不笨,也很有耐力。除了种地,父亲悟出些做小本生意的道道。比如学习做豆腐花的技术,学得很到家。他通过购买原材料(黄豆),经加工后卖出商品(豆腐花)来赚钱。有时,他利用地区差价来倒卖些农副产品挣些小钱。凭着一双硬脚板实打实地走路,靠肩挑手提农副产品挣点零花钱。这就是父亲看准了,利用农闲或者过时过节当口弄一些活铜钱来贴补家用。相对来说,卖豆腐花要比倒卖农副产商品稳定,靠脚力弄钱是年轻力壮时候干的差事。从我记事开始,父亲已经体力不支,只专事卖豆腐花了。听母亲说,父亲的石磨,是我家承诺“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思想的唯一(能弄到活钱)支柱。我的两个阿哥一个培养到中学,一个培养到大学,就是靠这石磨磨出豆浆做的豆腐花赚的零碎钱。1961年,我上中学一年级和一个妹妹上小学的费用,就是靠父亲偷偷摸摸(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允许卖)卖豆腐花挣的小钱凑齐的。

记得春节家里最忙。每年秋天,父亲除了收拾好自家种的黄豆外,早早将邻居的黄豆先赊过来,这家三斤那家五斤的记上账,待卖了豆腐花赚了钱再还人家。临近春节前那几日,父亲将石磨搁稳当不说,还得将磨搁置得略微有点后高前低,好让豆浆朝桶里流淌。磨傍置个方凳子,父亲或者母亲坐在凳子上,一手转动石磨,一手捏住长把铜勺,往磨眼里熟练地送进泡好的黄豆和水。紧接着泛了洁白泡沫的豆浆顺着石槽缓缓流进搁了滤布的桶里或者缸里和坛里。往往父亲先把豆浆磨得差不多了,母亲再接过手来磨。父亲又拿只碗和木头疙瘩开始碾石膏,将石膏碾成粉沫和水融合,搁在那里作豆浆凝固剂用。然后,把盛满豆浆的桶移向一边,用挂钩吊起滤布过滤豆浆。当然滤布越细豆腐花的质地越好。而后抽出手来,父亲还得涮碗洗勺子、洗坛子。窗外北风在吼叫,风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灯苗左左右右的跳动起来。待我躺在热被窝里一觉醒来,看见父母仍然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那时我还是个不更事的孩子,在残更的午夜,不知为父母说上几句宽慰的话,也不知帮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的豆腐花担子出门了。前后两个坛子,坛子外是木桶,在坛子和木桶之间填充了棉絮,以便为豆腐花保温。前面一只坛子上搁个木方盒子,盒子里有紫陶小木碳炉,木碳炉上有紫陶钵,紫陶钵里搁了酱油和勺子,酱油氲氤直上,冲出了苫着遮挡灰尘的纱布。还有十几只白瓷碗,六七只放了香葱或青蒜苗沫、紫菜汁、虾米、姜沫、榨菜沫、味精、香油、辣椒油、胡椒粉的佐料碗。父亲的功夫在于挑担走路,迈出的小步不徐不急,走路还不慢,豆腐花还绝不晃碎,这常人办不到。父亲的豆腐花热气腾腾,细腻,嫩滑,爽口,味道纯真。后来我尝遍了全国各地的豆腐花,都没有父亲做的豆腐花好吃。吃父亲做的豆腐花像是在品尝艺术品,单说那细腻,足可以和鸡蛋羹比美。父亲把担子一停下,抹布往肩上一甩或者擦着碗,扯开嗓门儿,吼喊着,吃豆腐花了——只有从这叫卖声里,让人听了感觉出父亲的骄傲和欢畅。于是不屑一刻功夫,就围过来些娃娃和大人,这个要一碗,那个要两碗的。父亲躬了腰,动作熟练地掀开盖子,再故意加些耍弄长把铜勺的成份,小心翼翼地在坛子里撇去豆腐沫,再一片一片撇出洁白无瑕而细腻嫩滑的豆腐花;然后,在上面灵巧地搁些各色各样的佐料,碗里那色彩就丰富了,最后是一小勺子热酱油,往上一浇,便笑眯眯的恭恭敬敬地递到顾客手里。这时候的豆腐花,那个香哪!吃过的抹抹嘴张罗着还要;没吃过的看看就忍不住掉哈拉子。这时候的父亲,虽然非常忙碌,但心里头像灌了蜜那样甜,脸上也笑开了花。其实呢,我记得父亲的一碗豆腐花,最低卖过三分钱,然后卖过五分钱,最高卖到一角钱。虽说利并不丰厚,但对我家来说算解决了大问题。直到我年长了,才知道父母之所以这么辛苦,是为了在节日期间卖个好价钱,好多卖一些,攒点钱为两个哥哥凑凑学费,或者以备家里日常不得不操办的花消。时至今日,两哥哥已经是耄耋之年了,说起当年来,在镇子上的中学和县城的高中,还欠了一些学杂费哩。虽然两阿哥在读书期间得到了国家的救济和补助,读完中学和大学(也包括我和大妹分别读到初一和小学),但是如果没有父亲的石磨做出豆腐花卖的钱给予时不时的接济,倘要保证我们几个子女不辍学是根本不可能。



父亲一生里,卖豆腐花最辉煌时期在1956—1957年间。他凭了仔细认真,凭了肯吃苦耐劳,凭了做豆腐花的悟性,勇敢地挑着石磨走出了黑土地。他肩上毛竹扁担颤悠颤悠的一头担着石磨,一头担着坛子,一口气走了三里多路,再乘了半天轮船,便到了无锡北门周三浜的朱巷上。这个村也就几户人家,实际上解放前是个枪毙人的荒野河滩。村东是维新漂染厂,河对岸偏西是庆丰纱厂。但毕竟大城市人口多,做了豆腐花走不远就在街去卖,生意好的出奇。

父亲靠着石磨做豆腐花生意,越做越红火,居然在一座单间三层楼的一边墙上搭出一间稻草房,把全家接了出来。看见父亲的生意做得不错,老家的两个堂兄来看望伯父母了。父亲自然非常开心,母亲也一边续水、添加豆箕烧火做饭,一边打发我和妹妹去街上买面条。待我们买了面条还没出店铺的时候,街头便响起了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消防车警报声。人们立即就涌向街头,探着惊恐目光和种种猜测,看见鲜红的消防车,急急忙忙驶向我们来的方向。我们也挤在人群里,慢慢朝家走。但不知道哪里在着火,只是心里怕怕的慌慌的。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家的稻草房着火了。在村头一看,我家的草房全然消失;并且聚集了好些人,七嘴八舌的嚷嚷着在帮我家救火;消防车围了好几辆,泡沫淌了一地。一股股烧焦的煳味儿直扑过来,邻居白墙上燻得焦黑焦黑。原因是烟囱短,豆箕的火星飘落在稻草上引起的火灾。

俗话说火烧三年旺,但我家却从此一蹶不振。更糟糕的是父亲做出了错误选择。统购统销那阵子,街道的负责人三次找到父亲说:“阿福老伯伯,侬个做豆腐花的手艺蛮好——大家的意思想让侬留下来,做做豆腐花生意,也能拖家养口的不错嘛。”但是父亲选择的是回家。他又挑着石磨走了原路。理由是放不下家里的几亩田,当然想着在家乡也可以一样卖豆腐花嘛。

但父亲想错了!

到了家乡,从此父亲就不能卖豆腐花了。不是他不想卖,而是当时的客观形势不允许卖。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是,被生活窘迫所逼,父亲只好偷偷摸摸去卖豆腐花,冒着偶尔让抓到还得挨罚挨惩的风险,最终逼得父亲干脆就不能干了。父亲的石磨闲置下了。石磨一闲置下来,也就失去了它的生命,也就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

为此,父亲遗憾了终身。

遗憾了终身的父亲,现在早已去了天宇间,可父亲的石磨还在。我注视着父亲的石磨残扇,耐不住蹲了下去,摸摸石槽的伤痕,摸摸乖巧的石嘴,摸摸磨中央的纹路,居然像孩童般耐着力气搬起了石磨,翻了个看看背面,又原位放好了,再亲昵地拍拍石槽,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父亲的石磨。

然而,在我脑子里断断续续的,总会幻出父亲一手转动石磨,一手捏住长把铜勺,往磨眼里熟练地送进泡好的黄豆和水的动作;幻出泛着洁白泡沫的豆浆顺着石槽缓缓流淌的情景。

其实呢,父亲的石磨想磨出的只是一条通往商品经济的小径而已,然而就像父亲体格单薄略显力小的身子那样,耐不得饥饿、疾病的威胁,终究逃不脱命运的悲剧。说起来,在那个年代遭此厄运的又何尝只是父亲一个呢。

但是,父亲的石磨毕竟给予了我家恩惠,从而使我们渡过难关,实践着“书包翻身几辈子翻身”的理想,走向健康,走向幸福。

我怀念父亲的石磨,更怀念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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