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两人在桌边坐下
孟德辰诉说了对妻子的担忧,祁岱云宽慰道:“时机成熟时,我们还会救她出来的,就像救你一样。也不会很遥远。”
孟德辰心头稍宽,祁岱云继续道:“我相信,以她的觉悟和耐受程度,应该能撑到获救出狱的那一天。”
孟德辰转念一想,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这次营救一定耗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怎么还能去救?但他不能出言相驳,便低下了脑袋。
祁岱云将麻纸里的糕点取出来,递给孟德辰,说:“咱们聊聊今后革命的前途吧。”
孟德辰听到“革命”二字,竟有些恐惧,灰心丧气地说:“是啊,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祁岱云见他态度消沉,便说:“唉,国民党下手太重了……眼下,你还没有恢复过来,不过,以后会好的,身体和精神都会好转的,不要绝望。”
孟德辰默不作声。
气氛僵滞了一会儿,祁岱云笑了一下:“德辰,你受了大苦,以后,组织上不会让你暴露在危险中了,你要提起精神,一切都会过去的……”
孟德辰叹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起色啊?”
祁岱云想了想,说:“任何事,都有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革命也是。反动统治的根基有多么深厚,力量有多么强大,我们的革命要产生胜利的质变,就要进行多么漫长的与之相当的量的积累,付出与之相当的努力和代价。
“但是,革命胜利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一定会实现,它是个渐进的过程。只有各条战线上的同志们不断积累积极因素,长期务实推动革命发展,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终究有一天,我们会迎来战略转折,接着取得最终的胜利。”
孟德辰听了,心头渐暖,转而问道:“不知道党中央现在境况如何?”
祁岱云略一回想,说:“中央处境艰险,但前景乐观。蒋介石派兵围剿江西的革命根据地,先后两次都失败了。我相信敌人以后还会失败。”
说罢从桌上的包里取出几份油印资料,递给孟德辰,说:“根据地里有一种乐观抗争的精神……毛泽东同志对中国的形势作出了辩证分析、正确应对,可以说,前途是光明的,而胜利与否,取决于我们能否具有坚毅的品质,能否走不错误的道路。”
孟德辰接过资料一瞅,是毛泽东写的几篇文章。
祁岱云继续道:“至于咱们今后的任务,就是在白区的农村长期隐蔽工作,发展革命力量,争取群众,与反动的敌人作斗争。必要的时候,我们要武装自己,绝不能再处于任人宰割的被动地位了。”
孟德辰想到眼下的实际,觉得工作难以进展,祁岱云有所察觉,说:“当然,我们要从容易处着手,对敌斗争也不能以卵击石。可以从反动派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开始,比如山里边,仿照中央的做法,先建立一块我们自己的根据地,只要有一块,并且做出成绩来,在根据地里实现人人平等,没有剥削压榨,耕者有其田,政治民主,经济平稳,哪怕是做成一个小的社会主义区域,便自然对周边地区有了影响力。”
孟德辰听了,心里敞亮起来,说:“狱中的经历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往后,我跟着你学习党在农村的革命方法,跟着你干。”
祁岱云笑一下,说:“恢复有个过程,心别急……往后有了根据地,劳苦大众清楚了我们与国民党反动派的不同,一定会支持我们。而且,根据地会在北平地界上竖立起一种榜样,那对中央也是一个遥远的支持。”
孟德辰心头一热:“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有了希望。”
祁岱云笑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是,建立了根据地,我们也会有跟中央一样的遭遇,敌人一定会派兵来攻打,所以,德辰,往后,你必须学习军事,研究战争,多看兵法、军事书籍,将来一定会有大用。”
孟德辰微微一怔,说:“好,我看。”
祁岱云默想片刻,又说:“至于你的个人生活,也不必一定要等侯庆出来。天造地作,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合适的时候,我再给你物色一个对象。革命是一种生活,不能缺了夫妻之情。”
孟德辰想起侯庆,拒绝道:“不用,我要等侯庆出来。”
祁岱云叹一口气,心下寻思,应该让他尽快从心牢里走出来,便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
他低头想了想,开导道:“德辰,你我早已成为共产主义战士,既然如此,咱们就是斯大林所说的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因此不管遭遇了什么,都应该振作起来……
“我们人的疼痛感是由痛神经引起的,从根子上讲,老天在造人的时候,早已埋下了疼痛的可能。疼痛有它的意义。一般的痛感,可以提醒人做出反应,以减轻和防止外界对肢体的伤害,中度的痛感,是更严重的警示,而深度的痛感,便起着让人产生厌离心的作用。”
孟德辰听了,惶惑地盯着他。
祁岱云接着说:“你先把话听完。深度痛感的时间一长,人就离解脱不远了。生理上是这样,精神上也是这样。对于普通人而言,这道理都适用,可是对于我们共产主义战士来讲,我们要超脱出生理、精神上的那种天赋与束缚,上升到纯意志、纯毅力的层面,承受住一切痛苦与折磨,矢志不渝地履行历史使命,坚强、坚韧地奋斗下去。”
孟德辰觉得塌陷的信心被什么东西支撑了起来,说:“我明白,共产主义战士理应如此。”
祁岱云话在兴头,继续说:“人是一种生物,生物有追求享乐的本能,也有牺牲自我、奉献自己的性根,历史让我们生在这个苦难的年代,又走上了革命道路,我们就应当放弃追求享乐,把吃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接受它,承载它,并且从生命的意义出发,为了建立一个幸福的国度,去献出自己。
“真的,坦率地说,人只有接受了折磨,才能顺当地活下去,才能不怒不躁,不会疯癫失常,当然,也不能少了宣泄的途径。”
孟德辰自觉心里的郁愤似在消散,祁岱云盯住他说:“德辰,我希望你记住这些话,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往后,我们还要面对更多的生离死别,以及生理上、精神上的种种痛苦,那些都是人活在世上,由无数种根基和可能造成的,我们必须承受。处在这个历史低谷、混乱时代,历经劫难,才是通向一个新国家的唯一出路。你能理解吗?”
孟德辰深受感染,说:“我能,我能理解。唉,是啊,没有感受痛苦的神经,便没有痛苦,这都是命中注定要经历的,也是作为革命者必须付出的代价……至于侯庆,我真希望她能早点解脱,哪怕自尽也成……”
祁岱云沉默片刻,劝慰道:“有机会,咱们还是要营救她,用我们组织手里的国民党特务交换她,也是可行的……”
孟德辰心下感动,说:“这……那……”
祁岱云笑了笑,说:“你好好修养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要想,先把身体养好。这里的条件虽不比城市,可是毕竟能自由一些……过些时日,咱们举办一次生活会,大家伙儿在一块儿热闹热闹,唱一唱《国际歌》,也听一听京剧,生活,总得有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