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忘记，那些与米、水为伴的清晨，总能闻到柴火与稻香交织的味道。
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总有一些物件，它们或许不起眼，却承载着最厚重的岁月与最温暖的情感。水缸与米缸，便是我家老屋中最沉默也最忠实的见证者，它们与柴火灶、饭桌相伴，共同构成了农家生活最质朴的底色，让每一段寻常日子都沉淀在缸里，酿成淡淡的香。
一、水缸：从堰塘清冽到井水甘甜
我家的水缸，最初的水源是村头那口清澈的堰塘。记忆里，天刚蒙蒙亮，堰塘边就热闹起来：女人们挎着木盆，男人们挑着水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哗啦哗啦的倒水声，奏响了乡村清晨的第一支序曲。父亲总是其中一员，他挑着那对略显陈旧的木桶，往返于堰塘与家中，一次次将水缸注满清冽。
那时的我，总爱在父亲挑水归来时凑到缸边，看清水在缸里荡漾，映出自己好奇的小脸。有时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踮起脚尖，用那只边缘磨得光滑的木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肚——那股子清甜，混着堰塘边草木的清香，是如今任何瓶装水都无法比拟的，是属于旧时光的纯粹滋味。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村里开始流行打小井，我家也在院子角落打了一口。虽不用再每日往返跑腿去堰塘挑水，但井水的水质总不及堰塘水清冽甘甜，使用前往往要在缸里撒一小块明矾，等杂质慢慢沉淀，水才变得澄澈。即便如此，打井仍是当年的一件大事，它象征着生活的点滴改善与悄然进步，也让水缸里的水，多了几分岁月变迁的温润印记。
二、米缸：民国余韵与岁月沉香
如果说水缸是生活的命脉，那米缸便是日子的底气。我家杂物间里，至今仍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口大大小小的缸，其中最让我珍视的，是两口民国初期爷爷奶奶传下来的米缸。它们不像普通粗陶缸那般素面朝天，缸身上精心绘制着简单古朴的花纹，历经百年风雨，色彩虽已暗淡，但那份独有的精致与厚重，依然清晰可辨，仿佛时光在缸里刻下了温柔的年轮。
这两口米缸最大的好处便是密封性好，装米从不生虫受潮。掀开厚重的木板盖，“吱呀”一声里，一股纯粹的米香便从缸里扑面而来——那是稻谷经阳光晾晒后沉淀的醇厚，混着陶土的质朴气息，是踏实日子的味道。小时候家里米不算充裕，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从缸里舀米，木米斗盒子划过米堆的“沙沙”声，与每一粒米都透着的珍惜，一同藏进时光里。我常常趴在缸沿上，盯着里面白花花的大米，想象着它们在铁锅中翻滚成香喷喷米饭的模样，口水便不自觉地流下来。
三、瓦瓷滩窑的板车记忆
1985年，我和刚结婚不久的妻子一同前往瓦瓷滩窑上的亲戚三叔（张学明）家。那次，我们借着一辆板车，硬是从三叔家拖回了八口缸——有大有小，还有些小巧的坛子、罐子。记得那天是阴历正月二十八，风和日丽，阳光暖得有些燥热，通往瓦瓷滩窑的公路铺着碎石，坑坑洼洼且坡陡路不平。我们夫妻俩齐心协力，一步一挪地把板车从窑上拉回家，虽累得满头大汗，但看着车上那些崭新的、散发着泥土与窑火气息的缸，心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喜悦，那是奋斗岁月里最踏实的期盼。
这些后来添置的缸、坛、罐，在生活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缸用来盛放大米与各类杂粮及种子，掀开盖子便能闻到五谷杂陈的醇厚香气从缸里溢出；坛子、罐子则是腌菜与储油的佳器，母亲会将冬季采收的白菜、萝卜洗净晾干，层层码入坛中，撒上粗盐与少许花椒，压实密封，让时光在坛里静静发酵，酿成独有的酸香与咸鲜。那些腌咸菜、渍萝卜干，还有储存的猪油，每一口缸、每一个坛、每一个罐，都盛满了时光酝酿的风味，承载着一段段具体而微的生活片段，让寻常烟火有了可依可存的归宿。
四、缸边的日常与温情
水缸和米缸，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厨房或杂物间，是家里再寻常不过的老伙计。母亲每天围着它们打转：淘米时，木米斗盒子轻磕缸沿，清水带着新米的清香从缸里淌进陶盆；洗菜时，菜刀在砧板上笃笃作响，伴着水流哗啦，凑成了厨房里最热闹的调子。她有时会对着水缸里的影子，悄悄抿一下鬓角的碎发。那一刻，连最平淡的日子，也像是被撒了把糖，让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夏天，水缸更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母亲会把刚从地里摘下的西瓜洗净，放进水缸里浸泡。一两个小时后捞出来切开，瓜瓤带着缸里水的清冽，甜丝丝的汁水在舌尖散开，混着缸壁渗出的湿润气息，是夏日里最惬意的享受，是童年时光里最清爽的记忆。到了冬天，水缸里常会结上一层厚冰，我们便小心翼翼地敲下一块，捧在手里逗乐，或是像吃冰棍似的舔着，感受那份纯粹的冰爽，让寒冷的冬日也多了几分乐趣。而此时，腌菜坛也到了风味最佳的时候，掀开坛盖的瞬间，酸香与咸香交织着从坛子里直冲鼻腔，配着热腾腾的白粥，便是冬日里最暖心的滋味。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自来水通进了厨房，不锈钢、塑料容器也取代了笨重的陶缸。但我家那些老缸，依然被我珍藏在杂物间里。它们或许不再用于日常，可每当我看见它们，就仿佛望见了逝去的岁月，看见了父母辛劳的身影，也想起了我们兄弟姐妹在缸边嬉戏的快乐时光。
那一口口水缸与米缸，盛满的不仅是清水与白米，更是几代人的汗水、智慧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它们是岁月的容器，是记忆的坐标，静静沉淀着时光的味道，诉说着那些清浅时光里的温暖故事。缸里的每一段时光，都在岁月里酿成了沉香，值得我们永远回味与珍藏。
时光如流，岁月远去，唯有老缸依旧。缸身上的陶土纹路，浸着堰塘的清润、井水的甘醇，藏着腌菜的咸香、米粮的醇厚，那是时光在缸里慢慢发酵的味道，是岁月沉淀的沉香。它们不似繁花般夺目，却以沉默的坚守，锁住了农家生活的烟火气，留住了亲人相伴的温情。每次走近，指尖抚过缸壁的斑驳，仿佛就能触摸到时光的肌理，那些缸里的日子、那些温暖的瞬间，便会循着香气缓缓而来，在记忆里愈发醇厚，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温暖着往后每一个寻常日子。
后记
老缸无言，却记取了所有。它们曾是柴米油盐的见证者，是三餐四季的守护者，如今虽退居杂物间的角落，却依然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念想。就像那些旧时光里的老物件，它们或许不再适配当下的生活节奏，却承载着一代人的成长印记与情感寄托，是乡愁最具体的模样。
触摸缸壁的粗糙与温润，仿佛还能感受到父母掌心的温度，听见童年的欢笑在缸边回荡。这一口口老缸，早已超越了器物本身的意义，化作时光的锚点，提醒着我从何处来，也温暖着我往何处去。岁月流转，沉香不散，那些缸里的时光，终将成为生命中最绵长的慰藉，在每个思念的瞬间，悄然绽放温柔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