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观义019:桓公八年·隐微的“人祸”长什么样
这世间,最婆婆妈妈的一定要数“老人言”了。“老人言”对于年轻人来说,因为茫荡无所指,所以很难听进去。真到意识到“老人言”的价值时,通常都是因为碰了南墙,感受到了切实的痛。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是这个意思。
当年,周公被封到鲁国,因为周天子治理天下离不开周公的辅佐,周公便安排自己的儿子伯禽前往封国。眼见儿子要到遥远的鲁国以鲁国国君身份开疆拓土、独当一面。临行前,周公苦口婆心对之谆谆教导,这一番教导颇有点“老人言”的意味。
周公的这番“老人言”有三层意思:一是“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为人君者不能疏远亲人,不能使大臣们抱怨得不到重用。意思是说,不要总想着标新立异、起用新人,从而忽略了亲人和大臣。二是“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旧友大臣没有大的过失,不要轻易抛弃他们。三是“无求备于一人”——不要对人求全责备,用人上要知人善任、用人之长。
周公的这一番交代,于伯禽而言,很难真正听进去。但于伯禽的子孙而言,越是到了邦国治理遇到难处时,越是可以多温习温习周公的这番“老人言”。
鲁隐公从鲁惠公手中接过鲁国国君之位时,考虑到自己只是临时替年幼的桓公看看摊儿,便没有做什么长远的发展规划,甚至连朝见周天子这样的大事儿都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周天子“不施其亲”,先后派遣使者助丧、聘问,最终焐热了鲁隐公那颗冰冷的心——京城遇到饥荒时,鲁隐公四处筹粮帮助周天子渡过难关。
鲁桓公弑杀鲁隐公上位,更加没有脸面朝见周天子,可劲儿地在结交强郑、联姻强齐上做文章,以求得诸侯国君承认自己的合法地位。为此,他先是将周天子赐给鲁国先君的汤沐邑许地实际奉送给郑国,接着招致来齐国对自己附庸国纪国土地的觊觎。这个时候,真正想着他的还是周天子,除了日常的聘问外,还干脆以身犯险,于桓公八年,迎娶纪国女子为王后。作为鲁的至亲,周天子“不施其亲”的功课,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遗憾的是,周公的子孙们,似乎对当年的“老人言”并不感冒,他们的眼中只有利害,在自以为是的趋利避害中,与“周公之言”所指引的方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一)原文
八年春正月己卯,烝。天王使家父来聘。夏五月丁丑,烝。秋,伐邾。冬十月,雨雪。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
(二)白话试译
桓公八年春正月的己卯日,鲁国举行了盛大的烝祭。周天子派遣大夫家父作为使者到鲁国进行聘问。夏五月丁丑日,鲁国再次举行烝祭仪式。当年秋,鲁国对自己的附庸国邾国发起了讨伐战。当年冬十月,鲁国出现了反常的雨雪天气。周王室卿士祭公访鲁后,代表周桓王迎娶王后(纪国女子)于纪国。
(三)观义
关于“烝”祭,《礼记·月令》指出,孟冬十月,举行大饮烝之礼。天子向天祈求来年能够风调雨顺,祷祠于社稷和门闾,腊祭先祖及五祀诸神。慰劳农民一年来的辛苦付出,让其有所休息。说到底,“烝”祭是一种与民休息、与民同乐的祭祀活动。农人们从年初忙到年尾,借助烝祭,正好可以有所调节。当年,孔子同子贡一同观看烝祭后,民众腊祭先祖的场面。两个人由衷感慨先王礼制设计的精妙。庆祝活动,让民众忘记了一年的劳苦,君王和他的臣民们一道沉浸在一年的收获与对来年年景的美好形象之中。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便是对烝祭最好的诠释。
经是好经,可也经不起折腾着“念”。
桓公八年春正月的己卯日,鲁国举行了盛大的烝祭活动。关于烝祭,鲁隐公执政十一年,鲁桓公执政的前七年,《春秋》都没有记载。或许是尝到了烝祭的甜头吧,当年夏五月丁丑日,鲁国再次举行了烝祭活动。如果不是孔子记载有误的话,鲁桓公此举便多少有些儿戏了。这就像一个调皮的孩童,看到某个游戏比较好玩,在游戏终了之时,闹着要再来一局一样。孔子将两次烝祭的时间记录精确到了具体的日子,目的就是以记录的严谨凸显鲁人在这件事上的不严谨。一向以“礼仪之邦”著称的鲁国,一旦开始拿礼乐制度当儿戏,真不知他们的后人手中还有什么要紧牌好打?
的确,鲁桓公还是有些手段的。
当年春,周天子派遣大夫家父作为使者到鲁国进行了聘问,当年冬十月,周天子卿士便代表周天子前往纪国迎娶纪国女子作为王后。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鲁桓公有没有在其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恐怕只能留给后人自行脑补了。
摆在《春秋》账本上的齐、郑、鲁联盟,是一个赤裸裸的利益联盟。这个联盟在鲁隐公时代攻打了宋国,鲁国实际取得郜地、防地的治理权。齐、郑两国当然不是雷锋,他们各有觊觎。郑国看中的靠近自己的鲁国先君的汤沐邑许地,桓公元年,郑庄公如愿以偿,以一块玉璧为抵押,实际掌握了许地。齐国看中的靠近齐国的纪国,为实际占有纪国的土地,齐、郑两国国君于桓公五年专门进入纪国,对着人家的土地指指点点。
面对这场预谋已久的利益勾兑,纪国国君不甘心,到鲁国寻求帮助。鲁桓公通过加固齐鲁边界城防,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等方式,试图滞缓齐国吞并纪国的步伐。但毕竟鲁国实际掌握郜地和防地得利在后在前,自己弑杀鲁隐公有短在后,这个时候再公开挑衅齐、郑联盟,不但实力上不允许,就连道义上也难以站得稳。
将周天子拖下水,大概是鲁桓公对周公当年那句“不施其亲”地剑走偏锋式发挥吧。能不能起到作用姑且不论,就心迹而言,绝对是其心可诛的。周王室式微,天下诸侯不将周天子放在眼里的确是有的。但像鲁桓公这样,将周天子拿来做挡箭牌的,桓公绝对是头一份!
除了这场阴谋,桓公八年秋,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鲁国对自己的附庸小国邾国进行了征伐。《论语·季氏篇》讲得好:“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作主张一年里搞两次烝祭,这是要逞能搞礼乐创新。对自己的附庸小国邾国,先是进行火焚,然后进行征伐,只是要在征伐上搞突破。如此一来,“天下无道”已经不言自明了。
问题是孔子的话还有下文——“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在礼乐征伐这一类的大事上,由诸侯作主,大概经过十代很少会有不垮台的。桓公以下,十代鲁国君主流转到鲁哀公手中,哀公二十七年,《春秋》绝笔。鲁不复为鲁矣。鲁人的子孙们应该记住桓公八年这个时间点,鲁之败亡,不在哀公,而在十世之前的桓公时代。
那一年冬十月,《春秋》记“雨雪”,那场被孔子特别记载的一场雨雪,不仅仅是天灾,还是应当被后人铭记的人祸!